賈平凹繪畫作品 賈平凹書法作品 賈平凹先生在揮毫書寫(鞏志明攝)
李懷宇 上月,著名作家賈平凹獲得了法蘭西金棕櫚文學藝術騎士勳章,這是賈平凹繼獲得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和法國費米那文學獎之後,又一次獲得國際文學藝術類的榮譽。
隨著賈平凹的名人效應,其書畫在近年也備受收藏者的青睞。 而在賈平凹看來,“會推磨子就會推碾子”,會寫文章就會書畫。 而且,一般作家很清苦,一本書寫上幾年,值不上幾個錢,還不如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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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書寫幾年,值不上幾個錢,不如畫家
賈平凹的工作室是一個複式的房子,擺放著數不清的佛像和石雕,一樓會客和寫書,二樓畫畫和寫字。 進門是賈平凹的大字“文門”,客廳上掛“文觀”。 轉入書房,第一眼是門神像,題字:“我家主人在寫書,勿擾。”
登上二樓,不免格外留心木板樓梯兩旁擺放的諸多小石像,寫字台上筆墨紙硯俱全,書架上掛賈平凹的書法,其中一則為:“神在決定與安排著一切,聽受命。”
煙不離手的賈平凹說著一口鄉音,靜下心來也只能聽懂大半。 初次見面,賈平凹就說自己不善言辭,在人多的地方更是寡言。 一席談之後,我不禁聯想起以前採訪過的莫言,兩相比較,莫言可謂是口若懸河。
每天上午,賈平凹多在寫書,下午則是會客和賣字畫的時間。 採訪中,前後來了三批買書法的人,賈平凹在談笑間揮毫自如,這半天所得也許不少於一個普通作家一年的收入。
賈平凹並不諱言自己書畫的收入豐厚。 “一般作家很清苦,一本書寫上幾年,啥也不干,值不上幾個錢,還不如畫家。像我寫長篇,稿費算是高的,就是啥也不干,三年寫一部長篇,掙幾十萬塊錢。這算 好的,大部分作家是寫了還賠錢。但是像繪畫,一般一幅畫幾十萬還不屬於那種大畫家,大畫家的幾百萬。”然而,賈平凹對書畫市場自有看法:
“經濟發展以後,書畫市場必然繁榮,但是這種繁榮也是在這個國情下產生的。當外國經濟好的時候,大家都把收藏繪畫作為一種品位的藝術象徵,屬於奢侈品投 資。中國經濟繁榮以後,也有這種藝術收藏需求,但是更多的情況是送禮。目前這個社會大變,太起伏,必然有很多社會弊病。行賄、受賄,要買通關係、打通 好多關節,又不能說送錢,必然只能是送一些奢侈品,這裡面自然有一個很大的升值空間,畫就突然發展起來了。
如果經濟一下來,幾年後畫家就不行了,這是明顯能看出來的。 有時候嚴格來講,字畫也是泡沫,是作為禮品來取得繁榮的,而禮品的背後是這個社會不公平。 很多潛規則在各個行業裡,在這種情況下,拉動了字畫一時的繁榮。 所以,對字畫繁榮不應該沾沾自喜,每個人真正在為自己的精神需求而作收藏時,才是真正繁榮、富裕的社會,而且是人的素質提高的一個標誌。 我覺得現在還不是這種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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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賈平凹的評說,焦點竟都集中在書畫上
如此世風之下,我在西安聽過各種對賈平凹的評說,話題的焦點竟都集中在書畫上,一時讓人忘了他是一個小說家。 而我們的談話中,賈平凹對文學只是輕輕帶過。
“我無意做書畫家。因為我覺得有時功利心太強,反倒做不好。完全按心性,或許還能做出一些東西。如果一心想掙錢,反而還掙不來錢。越想把啥事情干好的,用力太狠,就容易用力用偏了。一個人一生的精力特別有限,干成一件事情就了不得了。”
他說:“你看,西安市的好多廣告牌,原來都是房產廣告,現在變成書畫家的廣告。一方面說明經濟在衰退了,商家不做廣告了;一方面說明社會上書畫這麼熱,也不正常,而且證明書畫家很浮躁的心理,極力地想把自己推出去。”
他自認喜歡寫書。 不同於陳忠實一部《白鹿原》定終生,賈平凹每幾年就會出一部長篇小說。 賈 平凹說:“我覺得寫好了是享受,寫不好或者畫得不好都是一種受罪,都折磨人。寫順了,或者我這幅畫畫好了,或者那幅字寫好了,就能帶來無上的喜悅。愉悅和 折磨是同樣的,枯水的時候,弄不下去的時候就不弄了。就等,等來了,必然就產生一些東西。” 2013年1月,長篇小說《帶燈》出版,再次成為文壇話題。
小 說、散文、書法、畫畫在生命中的地位,賈平凹如此安放:“寫作當然是我第一位的,因為我寫了幾十年。我是依靠這個活過來的。例如我寫長篇,突然就有一 個題材適於寫散文,我就寫成散文。互相有一個思維調節、情緒調節的過程,互相有吸收。寫字、畫畫能調節好多東西,受好多啟發。不可能倒置了,除非覺得我的 文學枯竭了,寫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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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藝術一旦進入技術層面,都是末路了
記者:余英時先生為《張充和詩書畫選》作的序中說,詩、書、畫在張充和身上融為一體,這是中國文化藝術的一個傳統。 其實在中國傳統文人裡面,像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蘇東坡的書法寫得清雅。 你認為這個傳統在現代中國慢慢式微了嗎?
賈平凹:肯定式微,現在社會什麼都分得特別細。 古代文學沒有分得這麼細,現在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都分得特別細。 小說裡邊又分成工廠題材、林業題材等各種題材,反正哪個行業就叫哪個題材。 散文裡面有抒情散文或者是散文詩,也分得特別細。 社會發展到這個階段,任何一種行業都習慣分細了。
拿文人來講,過去琴棋書畫是最基本的東西。 但是現在把它全部亂開了,有一些文人名大了把書畫名淹沒掉了,有些是文人書畫名氣大了後把他的文名淹沒了。
現在是專業的畫家,專業的書法家,專業的作家。 當然有不好之處,純粹從事畫畫或者書法、篆刻,就變成單一的東西,不容易吸納更多的東西了。 要么不讀史了,要么不研究更多自然界、生命的東西,就一頭扎進技術層面。 任何藝術一旦進入技術層面,都是末路了。
現在大家對學院派有意見,反過來冷靜想想,學院裡就是培養一般性、專業性的人,不是培養多少人才、大家或者大師,因為它是做普通教育,就是最基本的東西。 如果在美協或者書協工作,好像就是畫家、書法家一樣,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或者你整天在寫字、畫畫,就肯定能夠成為一流的畫家、一流的書法家,那也不可能。 職業和事業還是兩碼事。
我覺得不管是王維還是蘇東坡的作品,實際上是一個整體表現的一個側面,所以他學養就多,他是以學養為基礎的,現在好多人的學養單一了,就不注意從別的方面來敘述一個東西,沒有一個綜合的東西,這樣就變得比較單薄了,容易做成技術性的東西。
比如說,我到一些地方參觀一些美術展、書法展,只能看到一樣的字跡、一樣的畫法,都差不多,大家就都在那個技術層面。 我覺得這麼弄是很殘忍的,藝術又不是工藝,工藝主要講究那“工”的方面。 所以,現在更應該接觸一些原創的東西,你可以學一些古人的東西,但是你自己要獨創一些東西。
我覺得藝術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一定有一個大的突破。 國家也是一樣,一旦衰落的時候,必然就有人出來開宗立派,歷史上、文學史上、繪畫史上也是這樣。 所謂的大家、大師就是末日、衰敗的時候冒出一兩個人,這一兩個人就成為開宗立派的大師。 但是,現在不可能再出現王維、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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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衰微時候能出現大家,都是天生的
記者:西方文藝復興時期非常重要的人物達·芬奇,不僅是一個畫家,更是一個全才式的人物。 達·芬奇是典型的文藝復興人,但是那個時代此類人物也蠻多的。
賈平凹:我覺得他是天生的。 為什麼在藝術衰微的時候能夠出現一些大家,那都是天生的。 必須有幾個人再撐起這個房子,大量的人都是一磚一瓦往上壘,關鍵人物就有幾個,把梁、柱子撐起來。 雖然不能說生下來就是一個大天才,要好好培養。 恰恰都是不經意之中才能發現他的天才。
記者:你認為成就天才跟這個時代的關係有多大?
賈平凹:每一個時代都有天才。 為什麼能產生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為什麼在明清不出現唐詩,而是小說呢?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思維,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氣。
有些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一旦扎進去就陷入一個局部的東西了。 藝術的路子應該越走越寬,不停地要吸收好多東西,才能走得遠。 但是現在社會的風氣,都在想怎麼能賣錢,怎麼能參加展覽,得個獎,藝術家忙得要命。
記者:吳冠中先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畫價那麼高,但是生活非常簡樸。 吳冠中晚年講“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上一個魯迅”。 表達他對這個時代的心聲,你是怎麼看這個話?
賈平凹:我看過吳冠中的一些文章,他的散文寫得確實好。 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當時說“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上一個魯迅”,是從一個角度來談的。 他不是從綜合角度來談,魯迅是從當時對中國社會發言這個角度來講的,魯迅比較關心的是中國的國民性,齊白石畫的是蟲、鳥、菜、花卉,但是你能看出齊白石對中國社會的推進,這是歷史裡面的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如思想歷史上評價陶淵明一樣。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一種人生理想,魯迅對社會發言,是人生另一極的表現。 他倆表現的情況不一樣。
吳冠中恐怕是有前因後果來說這個話的,像他講“筆墨等於零”,其實他也知道筆墨重要,這是矯枉過正了,必須說些狠話才能引起重視。 不能單獨地把他的一句話拿出來看,我估計吳冠中的性格上和魯迅的性格還有相同的地方。 我看歷史上好多的畫家都是大師級的人物,互相整天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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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幾年,書畫成為重要的收入來源
記者:你右手寫文章,左手寫書畫,覺得這兩者之間有沒有平衡的地方?
賈平凹:農村有種土語說“會推磨子就會推碾子”,反正都是轉圈。 要想把畫畫好,實際上也是表達,和文學表達是一樣的東西,也是創造一種格局。 音樂、繪畫、舞蹈,最高境界都是一回事情。
好多畫家如果寫文章,也寫得很漂亮,像吳冠中。 一旦繪畫畫得好,必然會寫文章,只是把那個基本規律掌握了,就能寫了。 我自己學繪畫,不是專門學,我是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我這一段寫字,當然人家來買字,我就給人家寫寫。
一般我是有興趣才畫的,我沒興趣、沒感覺是不畫的。 半年、一年不畫,要畫的時候天天在畫。 我在文學上的一些東西,文字上表現不出來,畫一畫。 當然,畫畫有時候表現不出來,就會寫小散文。
記者:我們看古人的很多書法,都是寫得非常瀟灑的小短文,而且飽含各種情感。
賈平凹:《蘭亭集序》其實是一個雅集,大家朋友一起玩,王羲之寫得特別喜悅、特別得意,因為大家都挺高興,整個字面上寫得溫文爾雅,喜悅之情在裡面。 像蘇東坡寫《黃州寒食帖》,那種很孤寂、很思念的情緒就出來了。 顏真卿寫過一些碑文,寫得很莊嚴,很沉靜,因為他敬畏一些東西。 要看在啥情況下寫、對誰寫的,比如說我到廟裡去,必然是很安靜而且很恭敬。
記者:你寫字和畫畫有沒有練過童子功?
賈平凹:我上小學的時候上大字課,那是方格字,後來我看得多,是勤讀,不練習。 我讀的時候想法和人家不一樣,人家想的是這一筆是怎麼個畫法,拿筆的時候王羲之是怎麼弄。 我不專門這麼想,我主要看線條結構,看字的結構。 我覺得字就是一個線條結構,原來認為所有的藝術都是實用性的,然後慢慢演變過來了。
我沒有好好練過童子功,弊病就是想表達的時候,表達不出來。 但是童子功裡面,也有弊病,有時就把你框住了,就突破不出來了。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有積極面,也有消極面,必然就形成你的長處和短處。
記者:這十幾年來寫字成為你非常重要的收入來源,而且還是生活的一部分?
賈平凹:對,我本身有這個興趣,只是以前沒有開發。 如果當時不專門搞寫作,或許我也專門搞書畫了。 我在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寫文字。 我雖然不具體臨寫,但我以前寫的字比較多,我是用鋼筆、工具筆,我對字的結構理解得肯定比別人還深一些。 因為天天都在寫幾千字,對字的結構,字的組合,筆劃的組合、搭配,在這方面我無意中下過好多工夫。
實際上,像古人寫字,留下來的這些名家,都是他的那個生活環境、性格、際遇、命運,形成他的那一套東西。 所以我一直在強調要有原創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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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藝術都是吃飽飯以後產生的東西
記者: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三十歲上下的散文寫得非常好?
賈平凹:好多人都說我年輕的時候散文寫得好,我說那是三十歲、二十七八歲寫的東西,那個時候是精力充沛、思維敏捷,寫得優美一些。 但裡邊生活的含量,自己真正從生活中和生命中所體會的東西不是很多。
五十歲以後寫的東西,猛的表面一看好像沒啥華麗的東西,但是裡邊顯示的一些東西,完全是我自己體悟的。 在年輕的時候沒有這些東西,都是屬於幾句話的啟發,一幅畫的啟發,突然來的東西。 特別講究,文字上、技巧上講究。 後來年紀大了就說家常話,但是那個話都是經過人生磨礪出來的一些道理。
記者:汪曾祺先生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他的字也寫得好,畫畫得清雅。 《受戒》是他在六十歲寫的小說,還保持了那種清新、淳樸、鄉土的氣息。 這是不是很值得研究?
賈平凹:每一個作家都有個人的情況,或者因為他的能量的大小問題。 其實人幹的東西,最後都是能量的東西。 你能量大就走得更遠些,你能量小很快就消失了、衰敗了。 一個藝術家都必須有能量。 看你是一個大人物還是小人物,我覺得是比能量。
記者:所謂五十而知天命,你現在相信自己的天命嗎?
賈平凹:最後不相信也沒辦法的,也得相信。 實際上,從科學的角度來講,一到這個時候,你的河流必然形成一個大流,有了一個大的趨勢。 你能流多大,能流多遠,現在積這麼大的水,將來肯定能流更遠些。 你到五十來歲,水只有這麼點,那肯定流一點就乾枯了。 能把握這種往前發展的趨勢,就是知天命了,實際上就是知道能量有多大了,還能創造些啥東西,心裡有一個榜樣了。
記者:中國近三十年來,很像李鴻章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三十年的變化是一個天翻地覆的。 我來西安之後,回想漢唐時代中國跟世界的交流是很有氣象的,也許那時候就有“世界之中國”的意識。 今天國人應有更開闊的視野。
賈平凹:國家強大以後,人的意識才能想到更多的東西。 比如說人窮得要命,家裡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可能考慮更多周圍的事情。 整個人類出現困境,不光是藝術出現困境,藝術的困境實際上是人類出現了困境。 人類出現困境,要考慮出路,才走得遠。 國家強了有這種意識:怎麼解決人的環境污染問題,人類最後出路的問題。
表現在文學、藝術上,美國的影視上經常都是寫人類未來,或者是和外星人怎麼作戰。 反過來看咱中國,中國人由於長期比較落後、貧困,顧不得管周圍的人,只管自己吃、穿,怎麼發展。 當然慢慢才覺醒,這樣中國的文學、藝術容易寫現實,但是又不敢,又要表現祖先也挺厲害的,所以是回顧歷史,影視劇、文學不停地寫秦代、漢代、唐代。
在文學上一定要有現代意識,現代意識實際上是人類意識,地球上這麼多人,大多數人在想啥,大多人在幹啥,咱應該追尋這個東西。 當然追尋中可能發現你好多不對,再去慢慢解決你自己的問題。
比如說,在發展的過程中出現貧富差距問題,分配不公的問題,腐敗問題,這些問題和人類大多數的想法、做法的不一樣,所以就不停地要糾正和改進咱的這些毛病。 文學藝術基本上還是依附在經濟上,所有藝術都是吃飽飯以後產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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