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5日 星期二

重讀沈周《石田稿》稿本札記

 東方早報
北京故宮藏《為惟德作山水圖》,該作歷來被認為是沈周所繪。本專題圖片由高劍平、楊深來翻拍自展覽畫冊 北京故宮藏《為惟德作山水圖》,該作歷來被認為是沈周所繪。 本專題圖片由高劍平、楊深來翻拍自展覽畫冊
陳正宏
沈周的堂弟沈橒,如何從一位天才式的少年畫家,淪落為仿製堂兄繪畫的三流畫工,又更名改字、遠遊他鄉? 本文作者以沈周《石田稿》稿本為素材,推測沈橒聲名的起伏與沈周不無糾葛。 同時推考現題沈周所繪《為惟德作山水圖》可能是沈橒之作;並指出成化年間沈周繪畫地位的確立,與其伯父沈貞一支在吳門畫壇地位的失落頗有關聯。

在中國繪畫史上,明代堪稱是一個大師輩出的時代。 明代眾多的繪畫大師中,歷來公認排名第一的,是吳門畫派的領袖人物——沈周。 但是也許我們很難想像,當年沈周在其聲名鵲起的中年,卻曾認為自己的畫壇地位即將被一位年輕的畫家所取代,這位年輕畫家還不是外人,就是沈周自己的一位堂弟——沈橒。
口說無憑,且看證據。 北京圖書館藏沈周《石田稿》稿本中,有一首題為《為堂弟橒題畫》的七言古風,詩云:
東家三郎我堂弟,少年攻畫手不已。 汝翁能教汝能學,佳(家?)有此兒寧不喜! 翁能教侄猶教兒,我自冥頑無所知。 今年倏忽四十九,便覺衰遲非汝時。 令人見汝成感慨,步欲相軼力先疲。 況經憂患氣血耗,未老已自先白髭。 生無一長世可取,頭地從今須讓汝。 關門讀書病已尋,出門幹祿天未與。 羨汝駸駸日有聲,大幅小幅楮素盈。 揮毫對客思悠遠,野水稠疊山崢嶸。 村墟到處迷叢薄,魚梁水口殊不惡。 斜陽翻壁孤鳥去,西風渡江群木落。 城中老手多驚嗟,爭說秀氣生吾家。 常時藉聽到聾者,慊慊性度無矜誇。 汝當進在董巨亞,譬彼登山須太華。 碌碌時人未足高,區區我輩斯為下。 此圖雖醜從汝求,林石生澀我自羞。 汝應愛我亦愛此,屋上烏啼山月秋。
據首句,可知沈周的這位堂弟乃其伯父沈貞的第三子。 由詩中“今年倏忽四十九”句,可知此詩作於成化十一年(1475年),沈周時年四十九歲,而沈橒至多十六歲。 面對這位英氣勃發、聲名日盛的堂弟,沈周只能哀嘆“令人見汝成感慨,步欲相軼力先疲”。 至於所謂“汝當進在董巨亞,譬彼登山須太華。碌碌時人未足高,區區我輩斯為下”等,究竟是真實的期待,還是違心之辭,那也只有沈周自己心裡明白了。
那麼,沈橒的繪畫水準真的是如此了得麼? 不妨來看以下兩條史料。
其 一是《石渠寶笈》卷三十三著錄《明人上方石湖圖詠》一卷,標為“上等,稱一”,素箋本,由九幅書畫組成,其中第九幅著錄了沈橒詩,雲:“老僧留我白雲邊, 索畫青山憶去年。今日老僧何處去,白雲依舊寺門前。成化辛卯夏五,過東禪蘭若,敬上人邀餘蘿月軒中,出諸縉紳遊西山詩畫。予觀之,豈非古人所謂得其山水之 樂者歟?既而上人復索予畫。雖不敢追配尊長所作,亦有續貂之意。強圖此幅,以塞其請。今年夏,予復過東禪,上人已西歸矣。而其徒信公亦好事者,复求予詩以 補之。籲!'白雲依舊寺門前',豈不有感嘆之意云。時成化壬辰夏六月望後五日,吳興沈橒識。”下有“東陽沈橒清白傳家”一印,前有“錦香亭”一印,押縫有 “臥庵”半印,又“商丘宋氏收藏圖書”一印。
辛卯當成化七年(1471年),壬辰即成化八年,時沈橒最多不過十二三歲。 精通畫理的東禪寺和尚們一再要求沈橒賜予墨寶,固然是因為他乃吳門名畫家沈貞的幼子,但這位少年畫家確實畫藝不凡,也是可以肯定的。 否則他當時恐不敢自負地聲稱“雖不敢追配尊長所作,亦有續貂之意”,他的畫作也不可能有機會與沈家其他長輩的作品一同裱入一個卷子中。
其二是據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二萬曆三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條記載,成化八年(1472年)十月二十一日,沈貞七十三歲壽辰,肖像畫家楊景章為繪肖像,沈橒為繪山水答謝楊氏。 時年僅十三歲左右的小畫家有機會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展露其才藝,自然是已入暮年且疼愛幼子的沈貞的刻意安排——沈周謂沈貞當時“首唱一律,題於季子橒所繪別圖之上”,引動在場的其他沈氏家人隨之題詩,即是其證。 不過沈橒此畫,按照李日華的描述,“筆意大類王叔明:蒼松、紅樹、水亭,三高士趺坐談話。崖際用丹綠點綴木芙蓉數筆,知為晚秋物色;山頭攢點小樹層層,主峰圓渾秀潤”,可見水準也確實不低。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兩條史料反映的沈橒繪畫實況,均發生在上引沈周寫《為堂弟橒題畫》詩之前,則年少的沈橒早在成化前期就已畫技超群,是不言而喻的。

但就是這樣一位令沈周也感到壓力的畫壇新秀,不久卻作出了一個奇怪的決定:開館當私塾先生,教各位侄兒讀書。 事見沈周的《喜橒弟開館訓諸侄》詩:
家庭人靜日遲遲,檢束青衿漸有規。 小子方能識痴叔,抗顏真去做人師。 床頭把捲書魚走,窗下開弦野鶴窺。 訓詔有馀仍自學,知君況是少年時。
此詩《石田稿》係於成化十四年(1478年)。 詩寫得十分奇怪,且不問一位天才式的年輕畫家去做家庭教師在沈周何以會覺得“喜”,單看詩中“小子方能識痴叔,抗顏真去做人師”一聯,就覺得話裡似乎還有話。 最堪玩味的,是“抗顏真去做人師”句中的“抗顏真去”四字,“抗顏”是面色莊嚴不屈的意思,它意味著沈橒決然以教師為業了麼? 我們無法知道。 但隱約之間,似乎可以感覺到年輕畫家的藝術生涯裡出現了一些問題。
這些問題,在同樣是沈周寫的《灣東草堂為堂弟賦》裡,或許可以找到若干答案:
愛子別業灣之東,去家僅在百步中,蔽門遮屋樹未大,矮簷但見麻芃芃。 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偶,赤腳饁飯走細塍,戴笠牽牛映新柳。 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側陋,何信兄弟專錙銖? 從人自說渠自好,力田養親殊有道,強於遠宦竊鬥升,手種長腰使親飽。 力田養親樂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 我與題詩解嘲罵,門外雨來蛙滿河。
按沈乃沈貞次子、沈橒之兄,其名又寫作“璞”或“樸”,字德韞,又字文仲。 沈周此詩寫於成化十一年(1475年),也就是沈橒決然去做家庭教師的三年前。 據詩中“頻年一意耽詩酒,翻然改與耕夫偶”和“力田養親樂已多”諸語,可知沈也是如後來的沈橒一樣,突然作出一個令人驚異的決定:放棄原本優裕的文人生活,改做一介農夫,並以此養活家人。 至其何以如此,則由詩中“時人喃喃譏子愚:阿翁盡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側陋,何信兄弟專錙銖”幾句,可推知當時沈貞諸子間一定為數量不大的金錢問題發生了分歧,最終導致兄弟分家。 成化十四年(1478年)沈橒開館訓諸侄時,沈周詩謂之“知君況是少年時”,則年齡至多十九歲;逆推至三年前,沈橒至多十六歲,不可能做出“專錙銖”的事來。 如此,則在家財問題上錙銖必較,令沈不得不“力田養親”的,只能是“東家三郎”沈橒和曾被沈周稱為“沈二璞”的沈之外的沈貞長子了。
沈貞的長子是誰,待下文再考。 我們這裡要說的,是當沈貞長子“專錙銖”後,沈“力田養親”之“親”,不僅是自己的妻兒,一定還包括了父母,甚至還包括小弟沈橒。 惟其如此,三年後沈橒雖尚在少年,而仍“抗顏真去做人師”,這樣的自食其力之舉才合乎邏輯。
有意思的是,就在沈橒成為塾師的成化十四年,沈周應沈橒之請題賦自己的畫作,已沒有三年前寫《為堂弟橒題畫》時的那份焦慮。 這首以《玉漏遲·為橒弟寫蕉石賦》為題的詞,更多的是顯現了一種輕鬆,一種俯視眾生的心態:
阿儂華髮已毿毿,盡是塵緣驅老。 有段閒懷,不分被渠來攪。 早自能從個里刻,筆研功夫些少。 盡辦了,送客詩篇,遊山畫稿。 發付四海交遊,愛者信如金,不然如草。 底是東家三郎,也來幹惱。 要寫蕉卿石丈,點綴小齋清悄。 剛恰好,揮毫兩聲春鳥。
何以會有如此的轉變? 同樣也是在《石田稿》裡,我們找到了答案。 那就這首《題沈才叔畫為謝將軍》詩:
吾生頗有水墨緣,筆所到處山爭妍。 吾家後出才叔弟,銳氣似恥吾居前。 將軍何從得此幅? 慘淡生紙開雲煙。 坡頭懶仙紫袍坦,石底老樹蒼根聯。 仰天長笑呼白隺,萬里掠雪來青田。 兩章密識借我字,戲我自見疑其然。 朱繇足信補道子,今人能事古莫專。 為渠題詩加印證,​​是非非是俱堪憐。
此詩作於沈橒成為塾師後的又三年——成化十七年辛丑(1481年),沈周時年五十五歲,沈橒則已二十開外,所以有了表字“才叔”。 詩中描繪的,是與六年前那位令沈周“步欲相軼力先疲”的充滿銳氣的年輕才俊截然不同,而已經淪為一個仿製名家繪畫的三流畫工形象。 所謂“兩章密識借我字”,說的正是沈橒仿作沈周畫後,又彷其筆跡寫了兩段小字題跋的事實。 沈周復甦了的自信,由“朱繇足信補道子”一句表露無疑:他是吳道子,而沈橒不過是以仿吳畫出名的朱繇。 甚至詩末“為渠題詩加印證,​​是非非是俱堪憐”,也充滿了詩人的傲氣。 至對於一直被喚為“橒弟”的自家兄弟,忽然改口稱為“沈才叔”,疏遠的稱謂中隱含的,其實很可能是當時沈周對於這位曾經令他焦慮,而今又被他龐大的身軀所遮蔽的沈門才俊的輕視。
一位曾經很有前途的年輕的繪畫天才,淪落到去仿作本家堂兄的作品,可見沈橒當年即便獨立開館為師,謀生依然不易。 堂兄沈周的這首詩,儘管從道義上說完全有理,由親情的角度論終究有些冷酷,客觀上也很難說沒有給原本已走在下坡路上的沈橒的聲譽以若干負面影響。 我們甚至推測,這以後沈橒更名改字遠遊他鄉,或許也與此不無關聯。

關於沈橒的“遠遊”和改名,有必要作一點考證。 沈周《石田稿》稿本里最後出現沈橒名字的地方,就是上引的這首《題沈才叔畫為謝將軍》,之後沈橒就消失了。 到了弘治十六年黃淮集義堂刻三卷本《石田稿》的第三卷裡,發現了一首題為《懷橒弟遠遊忘歸》的詩:
歲暮天寒念遠遊,問人終日有書否。 荔枝風味閩南客,萱草私情堂背憂。 旅次莫爭同舍席,天涯宜上望鄉樓。 總饒歸說江山好,未補愁搔此夜頭。
此詩在沈周別集的其餘諸本中均未見收,僅見於弘治刻本《石田稿》。 弘治刻本編次不甚有序,因此孤立地看,這首《懷橒弟遠遊忘歸》詩除了說明沈橒曾遠游至福建南部,其寫作的年代是無法確定的。 不過同樣也是在這個弘治刻本的《石田稿》裡,同樣也是卷三,只是比這首《懷橒弟遠遊忘歸》稍後數頁的位置,有一首《夜酌與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觀大聯句》五言排律,頗值得玩味。
有關這首《夜酌與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觀大聯句》,沈周曾寫有《記詩會聯句》一文紀其本事,文見收於另一位吳門名家朱存理的《野航遺稿》附錄,拙作《沈周年譜》弘治二年己酉(1489年)譜已全文迻錄,茲節錄相關的重要段落如下:
弘治己酉冬季七日,餘病起,時寒□且冽,存道過餘,亦病起。 相見各慰謝。 後報汝正繼至,遂同晚酌秋軒中。 餘洎家第(弟)觀大,合四客。 存道與餘,皆患馀之人;觀大又遠遊歸,人情久曠,卒然相見,不容不悅樂者……八之日,觀大縛雞攜酒,拉其兄璞自牆東至,復與諸客享之。 存道猶以昨者之作為近體,非古,必擬會合聯句,用五言排律為稱……遂聯三十韻而止……存道姓姚,名丞;汝正姓浦,名正;性甫姓朱,名存理,俱城中人。 璞字德韞,觀大字達卿,餘為沈周啟南,俱相城人。
由於沈文中有“觀大縛雞攜酒,拉其兄璞自牆東至”的話,聯繫詩題內的“沈二璞”、“沈三觀大”,我們推測,這位沈觀大應當就是沈璞之弟沈橒。 又由沈文中“觀大又遠遊歸”一語,可推知弘治刻本《石田稿》卷三排在《夜酌與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觀大聯句》詩稍前位置的《懷橒弟遠遊忘歸》裡所謂的“遠遊”,二者所指蓋為同一事。 如此,則《懷橒弟遠遊忘歸》詩寫作的年代,當在成化十七年(1481年)後、弘治二年(1489年)前的八年間。 據兩詩詩題,可知遠遊後的沈橒,已經改名為沈觀大。 不過由《​​珊瑚網》卷三十七“名畫題跋”十三著錄的《沈石田雪館情話》下,該卷題詩諸人中,末三人為沈璞、沈木、沈觀大,而該卷的繪製題詩年份,據考在成化乙巳,又可校正沈橒遠遊歸甦的年份,當提前至成化二十一年(1485)。
上述沈氏三人中的沈木,據《珊瑚網》其題詩下鈐“東陽沈春伯印”;又上海博物館藏沈周《雲岡小隱圖》卷拖尾諸家詩跋中,也有沈木題詩,其名下鈐“春伯”朱文印。 據 本文上引《石渠寶笈》卷三十三所錄《明人上方石湖圖詠》,沈橒也用過“東陽沈橒清白傳家”的印,且其字“才叔”;加上如前所述,沈橒的二兄沈樸又字“文 仲”,則沈貞三子依次以“伯”“仲”“叔”為各自表字的後綴,自是順理成章的事,因此這位沈木應當就是沈貞的長子,沈橒的長兄。 如果以上考證不誤,則至晚到成化二十一年,沈貞的因為一點小錢而產生隔閡的三子又和好如初了。
但是,成化二十一年至弘治二年又經過了四年(1486-1489年),何以沈周還念念不忘沈橒(或者叫沈觀大)的“遠遊”呢? 聯 繫上述引詩和相關解說,合乎邏輯的推論似乎只能是,當年沈周那首​​缺乏溫情的《題沈才叔畫為謝將軍》詩,客觀上貶損了沈橒在吳門畫壇的聲譽,其不得不遠 走他鄉、改名換字或亦與此有關,故而沈周難以自遣,所以在沈橒出遊後“問人終​​日有書否”,神經質似的反復問人是否有堂弟的來信;在成化十九年前後修訂 自己的《石田稿》稿本所收諸詩時,又把詩題中的“沈才叔”悄悄地回改成了“橒弟”;並直到沈橒歸鄉四載後,還在不經意間會記得沈橒的這次“遠遊”。

寫到這裡,有必要討論一下那張留有沈橒改名之前墨蹟的詩畫合璧作品——《為惟德作山水圖》。 在這張一直被認為是沈周所繪山水立軸的上方,自右至左,有沈、沈木、徐瑾、陳佃、沈橒、沈周、沈雲的題詩。 茲錄五位沈氏的詩作如下:
筆底青山寫罷時,送君歸去我題詩。 水鄉莫道無秋色,也有黃花照酒卮。
水鄉來問白鷗盟,故國翻為客裡身。 小弟臨池寫秋色,一重山水一重情。 沈木
菊有東籬酒有罌,詩成江上故人行。 高堂明日披圖處,煙樹猶含送別情。 沈橒詩書為惟德高尚贈別。
君出江城我入城,世間行路本無情。 水云如海秋潮大,惟有沙鷗作送迎。 惟德見過,予出不果迎。 以此贖慢。 沈周
把酒更題詩,臨流贈別離。 不知重會面,又是幾何時。 沈雲
其間首先值得推敲的是沈周的詩。 詩末題跋裡“以此贖慢”的“此”字,自然可以理解為所繪的此畫,但僅指所題的此詩,似亦無不可。 其次是沈木的詩。 其中“小弟臨池寫秋色”一句最堪注意,如果此圖是沈周之作,則“小弟”自然就是指沈周了。 但是沈木曾在沈周《雪館清話圖》上題詩,首聯即謂“吾兄仲冬廿一日,初度今年值小寒”(沈周生日是十一月廿一),二者顯然矛盾。 退一步說,即使沈周年齡確實比沈木要小,但總比畫上題詩的沈璞、沈橒都年長,且沈周自家也有兩弟,無論如何,稱其為“小弟”總不合邏輯。 反之,如果我們考慮到如前所考,沈木是沈貞的長子,則其詩裡所稱的“小弟”,自然指向同在此畫上題詩的沈橒。
沈橒在此《為惟德作山水圖》軸上的題詩及跋,位處沈周題詩及跋的右下方。 在該圖上方的所有題跋中,僅有沈周、沈橒二人是詩末寫了短跋的。 沈橒的詩跋,可以有兩種讀法,一是“沈橒詩,書為惟德高尚贈別”,一是“沈橒詩書、為惟德高尚贈別”。 如果是前一種讀法,可以和此畫為沈周所作的結論不衝突,但無法解釋為何沈橒跋中“書”字和“為”字間有明顯的間隔空隙,更無法解釋沈木詩中的“小弟臨池寫秋色”句。 如果是後一種讀法,“書”字和“為”字間的間隔空隙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但“沈橒詩書”明顯不詞。 不過雖然從彩色圖版看現在北京故宮[微博]所 藏該圖上的“沈橒詩書”字體清晰,但仔細觀察《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所收該圖黑白圖版中“沈橒詩書”的“書”字,可以發現其“聿”字頭下的字形,並不是 “書”字繁體正字下部所有的那個“日”,而是形狀奇怪的既有點類似於“山”字、又有點類似於“田”字缺損了上部筆劃的形狀。 如 果我們記得“畫”字的異體可以寫作“畵”,其下部稍微簡化一點,形狀即頗似“山”字;又《說文解字》裡收有一上“聿”下“田”的字,乃是“畫”字的古文, 則此“書”字恐怕很可能是“畫”字的誤認,沈橒詩後跋當讀作“沈橒詩畫、為惟德高尚贈別”,如此其文義就渙然冰釋了,沈木的“小弟臨池寫秋色”據此也可以 指實——這原本就是沈橒的畫。 只不過它太像沈周的畫風,圖上又有沈周的容易引起歧義的短跋,加上沈橒題跋中上述形體缺損的“畫”字又很可能是在修復的過程中被徑改為“書”字,所以長期以來都被誤認為是沈周親筆所繪。 如果上述不免大膽的推考可以從《為惟德作山水圖》原作實物上得到確證,則由圖上題跋尚署“沈橒”,可斷定此作當是沈橒遠遊前的墨跡,也就是與成化十七年沈周《題沈才叔畫為謝將軍》所涉沈橒仿沈周畫同一時期或更早時期的作品。

迄今有關沈周的研究多集中在他本人,實際上成化年間沈周繪畫地位的確立,除了自身畫藝逐步提高這一原因外,一個較少被人注意的史實,是其伯父沈貞一支在吳門畫壇地位的失落。 沈貞晚年不務世事而入道,由《石田稿》所收成化七年(1471年)沈周所撰《家伯入環修靜業》可見其概:
不肯煉凡鉛,龕居度老年。
有兒遺寸地,無語說先天。
夜室初生白,霜髭欲變玄。
倘能憐小阮,床下示真詮。
“入環”是道教中類似佛教“閉關”的一道修煉程序,其過程的繁複、精微和對修煉者個人靜心要求之高,大概令沈貞很難再有大量的閒暇用於繪畫創作​​。 更令人驚愕的是,時年七十二歲的沈貞不僅自己“龕居度老年”,還做出了“有兒遺寸地”的另類舉措(不知其是否將大部分財產捐獻給了他痴迷的道教)。 這很可能是四年後其子嗣錙銖必較而分家的一個重要緣由,並進而導致他悉心培養的幼子沈橒失去了作為文人畫家必需的生活來源。 以此雖然沈貞的年壽長於其弟沈恆,又是長房,其父子兩代在畫壇的影響還是逐漸被沈恆一支的沈周所覆蓋。
眾所周知,沈周在中國繪畫史上不僅以繪畫傑出而聞名,同時也以嚴格遵循傳統道德規範、終老不仕為人稱道。 但是大概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種德藝雙馨形象的塑造,對於沈周自身而言,其實是通過強力克制各種慾望並斧鑿個性實現的。 實際生活中的沈周其實並不總是如此完美,他也會自怨自艾,也會嫉妒,甚至與人結仇。 他早年《為堂弟橒題畫》詩裡那句“步欲相軼力先疲”,便明顯缺乏大家風範。 他 在寫《為堂弟橒題畫》詩的同一年,還寫了《贈畫生蔣廷恩》一詩,其中有“只今鄉里小兒子,公然侮易我不尤”等語,雖然“我不尤”的結語頗顯大度,“鄉里小 兒子”也未必指沈橒,但對一位年僅二十六歲的常熟小畫師賦詩相贈,詩中卻會談到此等俗事,除了說明沈氏心胸不免狹窄,剩下的大概只有那“公然侮易”很可能 和他個人努力護衛的繪畫地位受到挑戰有關了。
此外頗可注意的是,沈周似並不著意於將個人畫技傳給後代,這由他身後著名畫家孫艾的一聯“妙奪天機名蓋世,惜無心法傳兒郎”詩,可窺見一斑。 這與稍後文徵明家族畫家輩出的情形形成極為鮮明的對照。 在這樣的兄長兼畫壇大師面前,不論是嶄露頭角又有超強人氣的堂弟沈橒,還是能畫幾筆的沈家其他子侄,大概統統難以擺脫最終被巨型陰影遮蔽的歷史命運——如今我們除了從文獻裡與那位曾經的少年天才不期而遇,已經難以獲見明題著沈橒名字的畫作,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弔詭的是,在今日被公私藏家奉若至寶的題名沈周的畫作裡,卻難保完全沒有出自沈橒手筆的真跡。 被大師遮蔽了後半生的畫家,反過來以他的狡獪在現實留存的作品里永久地佔據了大師的位置,這也許就是藝術史的獨特悖論吧。
(本文原刊於《蘇州文博論叢2012年》,文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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