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8日 星期三

明清櫸木文人家具漫談:一味溫涼品南榆

《古典工藝家具》雜誌 ​​
櫸木圓角櫃(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櫸木圓角櫃(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清早期櫸木矮躺椅(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清早期櫸木矮躺椅(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清早期櫸木朱紅漆大圓角櫃(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清早期櫸木朱紅漆大圓角櫃(圖片提供:中國嘉德)
一味溫涼品南榆
——明清櫸木文人家具漫談
文/特約撰稿 嚴克勤 編輯/劉根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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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克勤,1956年生於江蘇南通。 畫家、高級記者,北京電影學院、南京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北京榮寶齋畫院教授。 出版《仙骨佛心》、《遊藝瑣談》、《嚴克勤水墨畫選》等著作和畫集。
櫸木家具品式齊全,無論桌、案、幾、凳,還是椅、櫃、櫥、床,無所不包。 蘇作櫸木家具制式與黃花梨家具有諸多相似之處。
談到明清文人家具一般說來都會把眼光投向黃花梨,當下無論學術界還是收藏家莫不如是。 對於明清黃花梨家具應該說是無可爭辯了,本文要討論的是明清時期不在黃花梨家具之下的櫸木家具,與理論界、收藏界同好們共同雅賞、探究明清文人家具之美、之雅、之趣。
在我看來,明清家具之所以近年來受到藏家和文人追捧,其原因絕不僅限於材質,更多還在於其雅韻與品格。 眾所周知,明清家具表現形式上最重要的兩種材質,一為黃花梨,這種天然硬木的材質、紋理及一定氣候下散發出的幽香,令人趨之若鶩,可謂家具中的“官窯”,當然存世也不是很多。 而我重點想說的是家具中的“民窯”,即以所謂“蘇州東山工”為代表的明清櫸木家具。 姑蘇繁華地,舊時櫸木家具所展現出的個性與風華,令其“好之者”、“追捧者”絕不在少數,這使櫸木家具擁有相當的市場基礎,而這個市場的存在決定了櫸木家具未來仍具有較大的收藏潛力和升值空間。
我在為朱方誠先生主編的《嘉木文心——明清太湖文人家具展》一書所作的序文中提出將“南榆”,即南方“櫸木”作為佳木的代表重點品賞。 櫸木非硬木類,但是木質堅硬、紋理華麗,江浙滬一帶普通百姓多用其打造家具,而文人雅士的參與更為櫸木家具注入了性靈,令其具備了不俗的審美情趣和傳世價值。
江南地區櫸木家具盛行
長江以南地區,櫸木是民間家具最主要的用材,明清時期江南已有“無櫸不成具”的說法。 櫸木材質堅致耐久,紋理美麗而有光澤,有一種帶赤色的老齡櫸木被稱為“血櫸”,很像花梨木,是櫸木中的佳品。 尤以木紋似山巒起伏的“寶塔紋”,十分文氣,廣為文人騷客所鍾情。 以蘇州東山的家具製作為代表,以黃花梨等硬木製作明式家具的同時,櫸木做家具就已經很普遍了。 可以說江南人的居住生活、江南人的園林建設、江南人的都市文化、江南人的情思寄託都與櫸木緊緊聯繫在一起。
傳統概念中,櫸木並不被認為是硬木,王世襄先生也認為櫸木“比一般木材堅實但不能算是硬木”。 但 1996年出版的《中國紅木家具》一書卻認為“在長江中下游的江南地區,民間選用當地盛產的櫸樹為家具的用材,大量製造供人們日常生活使用的櫸木家具,給 中國傳統家具帶來了一次開創性機遇。”還強調指出“櫸木在江南民間被視為'硬木',所製的家具非常考究,它不僅是中國古代優質硬木家具之先導,而且一直連 續不斷地生產到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是生產時間最長久的民間實用硬木家具。”可見櫸木並非因為清初黃花梨告缺,進口木材跟不上而無奈選之的替代品,而是 在早於黃花梨前即有工匠以櫸木大規模打製家具。 據考證,早在宋元時期,櫸木便用來製作家具,在黃花梨基本告罄後櫸木家具仍延續了下來,存世者遠較花梨為多,其中諸多品類藝術價值絕不在黃花梨之下,有好事者在蘇州東山、無錫蕩口等地收集到的明式家具中,無論櫸木還是黃花梨都不乏品相、做工極精的貨色。
明清時期,江南經濟發達,尤其手工業發展相當成熟,都市生活空前繁榮。 從園林營造,到百姓民居所需植樹極有講究,江南一帶盛行“前櫸後樸”,一般人家亦以此為植材旺家之訓,意為家庭發達,有人中舉。 “櫸”與“舉”諧音,且櫸樹樹質僅次於紅木,是棟樑之材。 在庭院前種櫸樹,就包含了家中要出棟樑之才之意。 選朴樹栽於庭院之後,朴樹材質較櫸樹為次,但生長力頑強,樹姿婆娑,寓意只要勤檢樸素,治家有方,也能過上安康生活。 這兩種樹在櫸木家具盛行的蘇州地方成為當地風情之物。 當地家庭每分家立業之時,皆於庭院前後分別植下櫸樹和朴樹,待兒女婚嫁時伐櫸取木,打造家具,女子打製箱匣等小件,男丁則打製床架、几案等大件。 隨著海運的日益發達,產自海外的​​花梨等硬木流入,成為明清家具中一類材質,但畢竟木材數量有限,以其為材質的家具存世也很少。 而櫸木家具卻因交流的昌達,隨著漕運流向大江南北。 “考究的硬木家具,有的供應蘇州或江南其他大城市,有的出口外銷,更多的則通過漕運,遠銷直隸、北京”。
櫸木家具做工考究
如宜興紫砂茶壺的藝術傳承一樣,櫸木家具因其植根民間的特性,其工藝傳承大多在民間工匠之間。 櫸木就地取材,價廉易得,設計、用料等皆不必畏首畏尾,無論名匠還是學徒都敢於下手,歷練創制多,技藝自然精純。 公認的明式家具發祥地蘇州,有“蘇作”之說,其蘇製家具做工純熟精細。 明張瀚《松窗夢語·百工記》有云:“江南至侈,尤莫過於三吳。……吳制器而美,以為非美弗珍也。……四方貴吳而吳益工於器”。 民間工匠對櫸木的紋飾、材性稔熟程度,當然在少見的黃花梨等硬木之上,所下的功夫,當然亦在“硬木”之上。 櫸木家具品式齊全,無論桌、案、幾、凳,還是椅、櫃、櫥、床,無所不包。 蘇作櫸木家具制式與黃花梨家具有諸多相似之處,有人說“遠觀這兩種蘇作家具,如同孿生,無可挑剔,一時難以辨清”。 因此櫸木家具雖由“民窯”所出,其中許多精器之美並不遜出自“官窯”的黃花梨,傳世櫸木家具數量頗多。 如王世襄先生在北京工藝美術學院收藏了一把著名的櫸木矮南官帽椅,無論它的質感,它的功效,它的做工,都不在黃花梨之下。 從某種意義上講,在黃花梨家具中能找到的款式精品,在櫸木家具中同樣能發現;反之,在櫸木家具中發現的款式在黃花梨家具中未必能找到。
櫸木家具多文人參與設計
明中葉後,中國經濟高度發達,這在中國城鎮發展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清代徐揚所作《姑蘇繁華圖》長十二米,尺寸為《清明上河圖》兩倍有餘。 畫中姑蘇繁盛盡呈眼前。 “三言二拍”中對江南市井生活的描述亦可見當時生活之富裕斑斕。 物質生活的富足,令文人在物質追求之餘更感精神生活的重要。 沈春澤在《長物誌》序中說:“夫標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於世為閒事,於身為長物,而品人者,於此觀韻焉,才與情焉……”具有一定經濟基礎的文人多以建園林寄託文心,陶冶才情,而作為園林建築中不可忽缺的家具正成為他們有形語言和感性形象的投射之一。 當時文人幾乎都直接參與了書房中家具的設計,他們的設計更注重品味,更體現出其藝術個性和文化特質。 明 唐寅在其所臨前人《韓熙載夜宴圖》圖中,在“忠於原作,不失神采筆踪”的前提下,對畫中元素作了適當改動,其中最奪人眼球的是對畫中家具進行了重新佈置, 增繪了不少家具,充分展現了他在家具設計、創意方面不凡的才情,更折射出明代知識分子、士大夫階層對蘇州明式家具的推崇。 “明四家”之一文徵明的弟子周公瑕,在其使用的一把紫檀木扶手椅靠背上,款刻了一首五言絕句:“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這種沒有棱角,造型溫文爾雅的扶手椅,江南地區稱之為“文椅”,是當時文人們喜愛的椅子樣式之一。 這些設計令人深刻地感受到吳地文人在日常實用家具中所傾注的精神期待。
櫸木家具見證的是文人的情懷
明清兩朝無論政治氣候還是社會關係,均是歷史上相當詭奇的時期。 明代朝綱暴戾,“殿陛行杖”司空見慣,上下交爭、黨社之爭,致朝野沸騰。 這種充滿戾氣的社會氛圍,令當時知識分子在無奈之餘隻能以憤然逃禪、佯狂出世抗爭。 而清代愈加嚴苛的文字獄則令諸多文化精英更加無法展現政治抱負,他們紛紛避開仕途,以“草民布衣”融入更加寬廣的社會,在市井或佛禪中尋求精神和理想的寄託。 他們憤世嫉俗、孤高決傲,將自己的才華與人文情趣寄託於家具、文人畫、紫砂壺等諸多實體。 明中期以降,王陽明“行知合一”的“心學”漸成顯學,在入世與出世之間,文人們追求一種簡素空明、不事張揚的審美意趣和審美取向。 在生活器物創制中,尊重功能,淡化形式,簡約結構,省略裝飾,形成尚簡、尚清、尚淡、尚精的藝術風貌,與明代畫風、書道一脈相承。 而櫸木取自江南本土,雖不似硬木名貴奢華,卻材質堅致、色紋兼美,在世俗情態的表像下展現出與當時文人審美取向契合的簡約空靈,而在其心靈的投射中更能體味到內心的愉悅。
正如我在拙作《仙骨佛心》中所論,無論明式家具、紫砂壺還是文人畫、崑曲等各種藝術形態,其藝術淵源均可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找到端倪。 人與自然的完美和諧,是心境與萬物的契合,無論手中把玩的茶壺、耳中聆聽的音律、眼中所見的園林、家中所設的器物,還是筆下的山水花鳥,均承載了較實體形態更為重要的信息。 境由心生、心由景生的交互關係,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內容。 所謂儒釋道,最終在明清文人對天地萬物的認知中,對自身內心的觀照中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這種對生命的態度和對事物的認識,令當時的審美亦顯現出更為鮮明的意向,簡素空靈、天然去雕飾的藝術風格成為美的精髓,亦成為當時的潮流時尚。 家具之功用看似民生實用之器,但亦可承載一個國家民族的審美意識。 櫸木的縱剖面紋理大多為清晰​​山紋,優質櫸木可呈現出類似鳥羽的花紋,更是美色可嘉。 利用櫸木製作的家具在盡顯木材最本質紋理的同時,更可承載文人的創意,並體現中國人對山水自然的情思寄託。 這與北方家具和閩南家具不同,不是通過外在的髹漆來顯示家具的華貴,而是通過櫸木自身的材質和天然紋飾來顯示其獨特性。 通過對家具情感的投入,與精巧的藝術構思、工匠的精緻工藝完美契合,賦予以櫸木為材質的明清家具獨特的藝術魅力。
綜上所述,我認為對明清櫸木文人家具的認知,就是要尋找中國的審美思想、審美關聯和審美態度,回歸其真正的文化審美情趣,回歸到中國傳統對藝術簡潔的哲學概括和深刻內涵。 藝術有其本源,市場亦然,深入研究明清櫸木文人家具,也許更能讓我們回歸藝術的本真,也尋找到市場的價值。 藝術珍品是可以用市場價值來估量的,但不是所有的藝術珍品都可以用市場價值來估量的,明清櫸木文人家具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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