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民國青花菊花紋大盤 圖2清代白底赭彩菊花盤 圖3清代白底赭彩花鳥樽
陝西王櫻 堯頭窯地處渭北黃土台塬東部,澄城縣西南,洛水之濱,是我國北方一個有代表性的民窯。 澄城縣志記載堯頭瓷始燒於唐。 據專家以瓷片斷代,至少從元代該窯已開始燒造。 2006年,千年窯火不熄的堯頭窯,其燒製技藝被列為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而作為燒製技藝重要組成部分的瓷繪技藝,她所表現出的藝術之美著實令人讚嘆,簡練、樸拙、豪放、率真,古樸中見出靈動,抽像中蘊涵神秘,實乃民間藝術的瑰寶。
堯頭陶瓷的釉色多為黑、白、青三色。 黑瓷表面紋飾多為剔花工藝;白瓷、青瓷一般敷彩描繪,多數為釉上彩,色彩以白、黃、藍、赭及褐色見長,單色手描,樸素大方。 澄城瓷繪上的山水、人物、風景,都出自當地民間工匠之手,駐留著更多的本土氣息,花形多為五、六、七、八、九點梅花,以及菊花、蝴蝶、神鳥、童趣、花蔓等,紋飾多以魚網紋、八卦紋、蓮花紋、太陽花紋布陳其間。 它是本土工匠從勞動實踐中提取出來的花形與紋樣,也受之於原始美術的浸潤,氣韻生動,源遠流長。
一、樸拙中見率性
民間的瓷繪藝人視瓷胎如紙絹,釉料彷彿水墨,手法熟練,貌似粗疏,實則達到了一種自如的境界,信手揮寫,落筆生輝,往往寥寥幾筆,即散發出灑脫、奔放、隨意,靈動和率真之氣,加上入窯後經爐火的高溫燒製,釉色變化奇特,頗似宣紙上酣暢淋漓的寫意筆墨。
這件民國時期的一個青花菊花紋大盤(圖1),盤高10厘米,口徑29.7厘米,底徑15厘米。 其釉面白中略帶黃色,配以普藍料色,色調柔和潤雅。 紋飾在組成的形式上以中國傳統的團花紋樣為骨格,盤底三朵菊花分向而開,筆法遒勁有力,富有動感,枝蔓依朵而伸,相互呼應,靈活瀟灑。 佈局上不論菊花的正面、側面,還是葉莖都非常融洽地組織在團形骨格里。 疏密有致,虛實相宜,顯得菊花爛漫,生機盎然,整個大盤傳遞出一種靈動率真之氣,蘊含著豐富的審美意趣。 仔細觀賞盤中的畫面就會發現:怎麼花是菊花,而枝葉卻不是菊的枝葉呢? 再一看,那枝葉好像是蘭草。 蘭葉菊朵、春蘭秋菊,就這樣“不倫不類”地融於一體,併入一畫——這就是民間藝術! 構圖之奇特,揮寫之率性,文人畫不曾有,“學院派”(或曰“宮廷派”)豈敢為? 此菊瓣之筆法與意趣,似乎只有在吳昌碩、齊白石筆下才能找到相似之處。 應當說,這樣的畫法與筆意,已經進入到了化境,儘管看起來是質樸而簡約的。
二、繁複中見協調
協調、對稱,是中國傳統的美學原則之一,試以這只清代白底赭彩菊花盤(圖2)為例。 口徑28.5厘米,底徑12.7厘米,高9.7厘米。 單以此菊花的描繪手法來說,與前面所述的那隻菊花盤並無多大差異,但這只赭彩菊花盤顯然構圖繁複。 它在組合形式上採用了主體菊花頭和幾何紋樣相結合的手法,圖案不僅重視主次協調,而且採用多層連續的花邊紋飾。 盤的最上層選用菱形二方連續紋樣;第二層選用四朵全菊和半菊花頭與莖葉穿插重複出現的紋樣;第三層運用菱形紋樣與雙弦紋相組合的形式;第四層也就是盤底,選用一個獨立的菊花花頭,利用菊葉的疏密變化豐富了圓形骨架,在手法上運用了變形菊花瓣和花朵填滿的畫法。 整件作品構圖飽滿而大方,協調而勻稱,疏密有致,用筆嚴謹。
雖然構圖繁複,用筆嚴謹,但是整幅畫面卻不顯得呆板,為什麼? 一方面,自然在於筆墨意趣上的灑脫、舒展與輕鬆、愜意,似乎是隨心所欲,不經意為之。 可以說,筆下的靈動之氣,讓“畫面”活了起來。 另一方面,是陶瓷藝人在謀劃與佈局上很好地把握了對稱、協調的美學原則,仔細看看畫面,第二層上的四朵菊花大致對稱,而又不絕對對稱;中間所夾的小半菊,亦大小不一。 但從整體上去看,卻感到繁而不亂,協調、勻稱的構圖讓人視覺上頗感舒服。 當然,如此效果,只有技藝嫻熟的老藝人才能做到,而且他的內心應當是與世無爭、超然物外的。
三、簡約中見神韻
還是先欣賞這兩件瓷品吧。 首先是清代白底赭彩花鳥樽(圖3),口徑14厘米,底徑8.5厘米,高16厘米。 口沿繪一圈漁網紋(此漁網紋與仰韶文化半坡出土的陶罐紋飾如出一轍),對稱開光處繪抽象花卉紋飾,下腹部繪卷草紋,最為傳神的是樽腹部畫的鳳鳥。 鳳鳥是中國人心中的瑞鳥,可在底層老百姓的想像中鳳鳥既似鳥又似雞,你看,它回頭顧盼,形神兼備。
誰人見過鳳鳥? 對於北方的老百姓來說,連與想像中的鳳凰十分相像的孔雀也不曾見過,他們所能見到的也許就是與孔雀很相像的長尾巴的飛禽,如野雞、喜鵲之類的。 當然最熟悉的要數自家所養的雞了。 你看樽上這只吉祥的鳥(姑且說它是只鳳鳥吧),鳥的頭與大公雞何其相似! 碩大的冠頂、長而尖的喙,而它的胸腹卻又像肥碩的母雞。 尾部呢,簡直抽象得不得了,似乎什麼也不像。 可以說在世間,誰都沒見過這樣的“鳥”! 正因為在現實中不存在,它才是神鳥啊!
總之,這隻白瓷花鳥樽上的繪畫,給人的是抽象而古奧的視覺印象,構圖簡約,意味神秘。 作為畫面核心部分的鳳鳥與花草,無一不是抽象的。 鳳鳥? 蘭草? 隨你意會,任你想像。 這能說不是形像中的抽象嗎? 古奧之處在於,緊貼口沿的網絡紋,連同底肚上的花草紋,其畫法都很“原始”,頗有仰韶遺風。
圖4-1明代白底褐彩花鳥碗
圖4-2明代白底褐彩花鳥碗
再看這只明代白底褐彩花鳥碗(圖4),口徑10.5厘米,底徑4.5厘米,高3.9厘米。 這個小碗外壁所繪之鳥當地人稱神鳥,自然也是一種祥鳥,此鳥已被民間藝人簡化為似魚似鳥的抽象形態。 寫意的褐色筆觸,飛舞在白底碗上,亦真亦幻,幻中留真,可以感受到藝人的運筆嫻熟。 欣賞這兩件瓷品,就牽涉到了藝術美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具象與抽象的關係問題。 藝術是用形象的手法反映事物的,但這所謂的“具象”不是對原物作照像式的反映,而是要融入創造者的“理解”,在其反映的過程中也就免不了要用一些變形的手法,包括對原物在形態描摹上進行抽像地加工,而再現出來的形態就不是原物,而是對原物作了美的表達。 具象與抽像不是對立的,而是相對而存在的。 堯頭窯瓷繪的抽象之美體現在對於具象形態的誇張、變形甚至重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一物一景,盡在民間工匠的掌握之中,運筆賦彩間,形神兼備,氣韻相生。
四、寫實中見天真
藝術源於生活,即便是在艱辛而苦澀的生活當中,勞動者也能尋找到歡樂,自然也能生產出興味盎然的藝術品。
圖5-1解放初青花毛驢紋碗
請看這件燒造於解放初的青花毛驢紋碗(圖5-1),口徑16.8厘米,底徑6.4厘米,高6厘米。 碗沿繪雙弦線和連波紋,碗心書抽象“福“字,如字如花。 特別是碗內壁畫的一個人和四隻毛驢,會讓您一下子聯想到阿凡提和他的毛驢。 四頭驢神態各異,憨態可掬,令人百看不厭。
圖5-2解放初青花毛驢碗
在堯頭窯所在地的澄城,毛驢是當地很重要的家畜,在農耕文明的相當長時間裡,因為毛驢便宜而中用,畜養毛驢的農戶在渭北相當普遍,所以在莊戶人家的眼裡,毛驢既實用又可愛。 而到了瓷繪藝人的筆下,對它自然就有了更多的審美情感。 在澄城方言裡,“驢”字的發音為“yú”,“驢”與“餘”同音,所以就用“驢”這一物象來表達丰足有“餘”的美好願望,而四頭驢,則表示四季有餘。 碗的外壁,是一個一筆揮就的“福”字(圖5-2)。 瞧,這個“福”字寫得何等瀟灑、何等奔放,既像字又像畫。 顯然,從裡到外的一切描繪與妝飾,都在表達著他們心中最真實的願望。 然而,從構圖看,特別是內壁這一整圈的描繪,筆法何其輕鬆、隨意,而表達出的心境又是如何的天真、有趣! 堯頭瓷繪藝術,筆調稚樸,筆法簡煉傳神,形體描繪誇張有度,呈現出稚拙天真的面貌。 稚拙天真是一種境界,也是堯頭瓷繪藝術的特點。 民間藝人在不經意間便生髮出如此質樸的藝術創作,是對於所處生活的一種寫照,也是對於美好生活的一種嚮往。 無論如何,堯頭瓷繪的稚拙天真之美,都會使得觀者從中攝取到藝術創作的真諦,並與之產生共鳴。
澄城堯頭瓷繪風格獨特,把純樸的民間美術風格與人們的生活習俗緊密相聯,承載著人們對幸福生活的期盼,充分體現出當地人文風尚的雄健樸素與敦厚,在中國民間瓷繪藝術中堪稱一顆璀璨的明珠。 其純樸的民間藝術風格、濃重的渭北高原鄉土氣息都飽含在構圖與筆意之間。 堯頭瓷繪藝術從當初的繁盛走向今日的式微,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 在探究這一“原生態”藝術之美的同時,我們應該在瓷繪技藝的傳承、發展上有新的作為與自信。
對堯頭瓷繪藝術之美的探究,是一次對於本土民間美術的重新認識與發掘。 傳承這一技藝,我總感到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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