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7日 星期四

步步穿雲到龍尾:新硯山行

 東方早報
2013年4月,龍尾山下的硯山村制硯名手吳玉民在自家院子裡制硯高徵圖 2013年4月,龍尾山下的硯山村制硯名手吳玉民在自家院子裡制硯高徵圖 江西省婺源龍尾山下的硯山村遠眺吳玉民供圖 江西省婺源龍尾山下的硯山村遠眺吳玉民供圖 婺源雕硯已有一千多年曆史 高徵 圖 婺源雕硯已有一千多年曆史高徵圖
北宋黃庭堅曾寫下中國硯史上的名詩《硯山行》,其中有“步步穿雲到龍尾”之句,黃庭堅歷盡千辛萬苦訪硯的龍尾山地處江西婺源,即今溪山環抱中的溪頭鄉硯山村一帶,此詩平白曉暢,飄逸疏宕,初讀之似有太白《蜀道難》之感,然而讀下去卻又如步入“桃花源”一般。 吟誦著這樣的詩句踏上硯山訪硯之途,古意與新奇兼而有之。 歷經了千年時光,硯山的硯坑與歙硯制硯現狀又如何呢?
顧村言
“新安出城二百里,走峰奔巒如斗蟻。陸不通車水不舟, 步步穿雲到龍尾。”北宋時任秘書丞、國史編修官的黃山谷奉命去婺源龍尾山取硯,有感於沿途所見所聞與龍尾山之奇寫下了這首中國硯史上的名詩——《硯山行》。
吟誦著這樣的詩句踏上龍尾山訪硯之途,古意與新奇兼而有之。
說起歙硯,此前曾以為硯石產地主要為安徽歙縣,後來才知道其實這是一個望文生義的當下誤會,真正代表歙硯水準的硯石非婺源龍尾山硯石莫屬。 南唐後主稱:“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硯,三物,為天下之冠。”婺源古屬歙州,出產的名物自然標之以州名,故名歙硯,即便歙縣之極品硯,亦多以龍尾山硯石為料。 清 代的徐毅在《歙硯輯考》 中記有:“自前人創奇,以為出自歙獄井中,盤屈直下,伏水底鑿之,得石曰歙石。餘始疑, 繼而駭… …歲在甲寅(雍正十二年),奉命出守新安衛,目睹井洞隘小,無從山入,詢之士紳故老,考之典與諸書,並無入井求硯之說,及唐積硯譜,蘇黃文集,其形諸詩詞 歌詠,斑斑可考,始知是硯出自婺源之龍尾石山。蓋新安古歙州,婺隸屬於歙,不曰龍尾石而歙者,統於同也。”《婺源縣志》則載有:“城東之龍尾山又名羅紋 山、硯山,距城百余華裡,山石瑩潔,含羅紋,質比上端溪,為歙硯原產地。 ”
(一)
黃庭堅歷盡千辛萬苦“步步穿雲到龍尾”的龍尾山地處婺源,核心區即今溪山環抱中的溪頭鄉硯山村一帶,此詩平白曉暢,飄逸疏宕,初讀之似有太白《蜀道難》之感,然而讀下去卻又如步入文人心中的“桃花源”一般:
龍尾群山聳半空, 居人劍戟旌幡裡。
樹接藤騰兩畔根, 獸臥崖壁撐天宇。
森森冷風逼人寒, 俗傳六月常如此。
其間石有產羅紋, 眉子金星相間起。
居民山下百餘家, 鮑戴與王相鄰里。
鑿礪磨形如日生, 刻骨鏤金尋石髓。
選堪去雜用精奇, 往往百中三四耳。
磨方剪銳熟端相, 審樣狀名隨手是。
不輕不燥禀天然, 重實溫潤如君子。
日輝燦燦飛金星, 碧雲色奪端州紫。
遂令天下文章翁, 走吏迢迢來澗底。
……
今天的硯山之行又會如何呢?
最大的變化無疑是——硯山之行再不會像黃庭堅那樣穿雲破霧、徑路險絕了,車從上海出發,經杭州、桐廬、臨安,直至屯溪、休寧,一路通暢,皆是高速公路蜿蜒於青山秀水間,不得不感嘆於人力之偉。
沿途時時可見清溪,夾岸緣溪,多植翠竹。 酈道元《水經註》對古歙州溪水記有“溪有四十七瀨,濬流驚急,奔波聒天……瀨皆峻險,行旅所難”等句,然而因為水電站的建設,這些同樣成了久遠往事。
中午時分,車出休寧,進入婺源地界,“雲氣漲漫,崗嶺出沒,林樹隱現”的煙雨之景觸目可見,路邊陸續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 暮春時節,油菜花只偶見凋零的褐黃花瓣,下部已結出嫩而可人的菜籽,若油菜花開時,可以想見的必然是漫山遍野、肆意蓬勃的純黃,加上散落其間粉牆黛瓦的徽州民居,二三叢篁,以及雲蒸霧蔚的遠山,所謂“醉美鄉村”之名,良非虛言。
很快即到達婺源縣城,城並不大,依山傍水,城區與中國大多的縣城並無甚麼區別,似乏古意,和想像中有些不同。 與 從武漢專程趕到的端硯歙硯收藏家蔡雪斌先生相聚後,最先拜訪的是龍尾硯研究所,在一處頗類園林的仿古建築中,所長胡中泰先生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評委,除精 於刻硯外,亦寄情於書畫,於硯學涉獵尤深,出版有不少專著,原本要出差山東,聽硯石收藏家蔡雪斌先生介紹我們要來,專門推遲了一天出發。 與胡中泰先生聊及龍尾硯,無論是歷史典故,還是龍尾硯石資源、歙硯硯雕現狀等,所談無不啟人深思。
剛入花甲之年的胡中泰雕硯並不多,然所製硯文人氣足,仿古硯則樸素大氣,在他看來,制硯既是一門技術,也是一門藝術,而現在雕硯對他來說更多是一種享受與自娛。
良石難覓,善工亦難尋,面對中意的硯石,胡中泰輕易並不下刀,常與其相對,端坐冥想,有時甚至數日數旬不下一刀,而下刀時間拖得最久的則非“汨羅江畔硯”莫屬——這方巨硯在他工作室的中心位置,可想而知此硯在胡中泰心中的分量。 胡中泰說他看了六年才動刀,“汨羅江畔硯”硯石出自龍尾山,眉子紋,長達78厘米,寬處約52厘米,也是胡中泰所刻的最大硯石。
“好的硯,難遇,刻得併不多,關鍵是自然。”胡中泰說,“因為這個大硯眉紋看起來就像一大片水波,以這個為主線,怎樣去做,思考了很久,後來想到屈原與汨羅江——行吟江畔,這樣紋路就突出來了,用的是工筆與寫意相結合的表現手法,前前後後雕刻了半年。”
此硯所雕屈原雖然披髮行吟,滿腔憂憤,然而卻又飄逸如仙家,詩人面對的一片寬廣的硯堂——此處眉紋相互交織,波光粼粼,天然一片滾滾江濤,人與江,硯與景,渾然一體,讓人一嘆自然的鬼斧神工與硯人之巧思。
胡中泰所雕硯多文人氣,且善於借用硯石原有的斑駁、紋理與金星、魚子等的離奇色彩,或雕成葦中野鴨,或成身披金紗的飛天,或是粼粼水畔的行人,或斜陽鋪灑江面的漁舟,頗堪玩賞。
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硯,硯面上的天然金暈自上而下,氣勢恢宏,在硯的上端順金暈之勢開一硯池,硯堂微微凹下,硯背石色青瑩雅潔,刻有李白“將進酒”詩之全文。
“秋韻”硯則匯集了金星、金暈、銀暈、銀星、眉紋(硯背)、水波羅紋等多種龍尾石中之名品於一身,借助於這些天然形態與彩暈,寥寥數刀作以意象連接,即成一幅秋色山水,金色的山與樹,金色的驕陽和遠方銀色的流雲,近處則為大片水面。
胡中泰亦收藏有不少古硯,出示鑑賞之,形制多為仿物形,如抄手硯、瓜硯等,簡潔古雅,讓人流連。
告別胡中泰,已是薄暮時分,車往江灣大畈方向開去,這是一個千年古村落,依山而居,臨鳙溪水,登山觀景,山下曠野良田極廣,大畈之名或得於此。
此村與著名的硯山隔著芙蓉峰,所謂硯山古道——也即黃庭堅“步步穿雲到龍尾”的山路,即從此處通向硯山。 因為與硯山相近,且算是其餘脈,大畈附近也有兩個硯坑,一是濟源坑,另一為碧裡坑。
此 兩坑所產硯石與硯山龍尾石雖有差距,但在宋代唐積的《歙州硯譜》亦有記載,“碧裡坑,在山上,色理青瑩。及半里有水步石、大雨點白暈。次十里入裏山,石青 細,有金紋花暈,厥狀不常。”如今的碧裡坑是1980年代當地村民無意中發現故坑址遺留的殘石,石品有金星、金暈、羅紋,俗稱“對河坑”。 濟源坑所出的硯石石品則是青魚子紋、鱔魚黃等。
可惜的是因為天色向晚,且路途不便,未能一睹兩坑現狀。 大畈村口有“一村一品”的石碑所指即硯雕——這裡現在已是方圓數百里知名的硯石、硯雕交易集中地之一,石碑附近有一家寒山硯雕藝術館,步入其中,陳列的硯品亦多巧思,如藝術人物像、牧牛等。
寒山硯雕藝術館的主人寒山,是當地制硯名手汪鴻欣的藝名,瘦而精幹,語速快,兒時即喜愛寫寫畫畫,後因家庭原因所學是電子財務類,工作後方正式拜師轉入硯雕業,因愛好美術,善於鑽研,制硯多因石構思,或隨石形、按紋理雕出,前兩年被評為江西省省級非物質遺產傳承人。
寒 山對當地人文掌故很熟悉,對我們一一介紹硯坑及村中歷史,大畈村自唐宋至清,曾出宰相三人、四世天官,歷史上有“千里來龍歸大畈”之譽,現在的大畈村有 2000多人,寒山說:“其實本村戶口只有1500多人,有很多人是周邊的——從事硯雕這個產業的有數百人,一定要跑到這邊來,包括硯山村的,制硯集中在 我們這裡,全國乃至海外進貨、收藏都跑到大畈來,形成採石、做坯、選坯、設計、雕刻、打磨、上蠟(打油)、配盒等產業鏈。”
與寒山聊,可以感受到婺源年輕一輩制硯人對於傳統的敬重與求新態度的結合,相比較老一輩制硯名家,雖然在文氣與內涵上尚待進步,但年輕一輩的製硯人無疑已形成了自己的初步面目。
寒山家附近一戶人家大概在辦什麼喜事,在小餐館十多桌擺下來,人聲鼎沸,別有一種鄉村鬧猛之氣。 離開大畈時,宴席也散,天已黑了,人聲似在遠去,可以聽得到潺潺的溪聲,天上一片繁星,復歸於寧靜安謐的小山村讓人有些不捨。
(二)
次日復從婺源往硯山方面開去,沿途山明水秀,古樹名木,時時可見。 在一處徽式古民居邊的古樟樹叢小停,約有三五株,皆粗而高,主幹牽滿藤類,枝頭開出簇簇鵝黃淡綠的小花,空氣裡都是那種悠淡的花香。
拐過一個彎,一條大河便如影隨形,此河或是芙蓉溪與武溪匯流形成。
忽 然起了風,天上微微飄起了雨,這時再朝河對岸看去,煙雨迷濛,遠山恍如淡墨,樹木向背間,掩映幾麵粉牆黛瓦,似乎聽得到隱約的鷗鷺聲與壟上歸耕的人聲,若 以此為本,隨意點染,都是一幅天然的“米家云山”,《六硯齋筆記》記米家山水有一段話頗堪回味:“米元暉潑墨,妙處在樹株向背取態,與山勢相映。然後以濃 淡漬染,分出層數。其連雲合霧,洶湧興沒,一任其自然而為之,所以有高山大川之象。若夫佈置段落,視營丘摩詰輩入細之作,更嚴也。”被李後主尊為“文房三 冠”之一的龍尾硯石,產於這樣一個空靈溫潤的山水之間,實在是自然不過的事。
再往前行,大河不知何時轉為一泓清溪,此處便是約五里長的武溪了。
龍尾山(硯山)被兩條溪水所夾,南稱武溪,處於下游,臨溪為城口汪村,北稱芙蓉溪,臨溪即著名的硯山村,兩溪交匯處稱溪頭,合二溪為一流。 武溪兩岸悉生蘆葦篁竹,雜以灌木之屬,溪中白沙黑石,清晰分明,水流為石所激,或急或緩。
溪 邊的小小村子是溪頭鄉城口汪村,幾戶沿溪鋪面,清一色均與子石相關,所謂子石,即溪水仔料硯石,龍尾石最初即是以“在深溪中得”的子石形態出現於開坑採石 前,《歙州硯譜·採發》中記有:“羅紋山,亦曰芙蓉溪。硯坑十餘處,蔓延百餘里,皆山前後沿溪所生,溪水中殊無石。好事者相傳,多雲:'水中石又見'。蘇 易簡《硯譜》雲:'歙州龍尾山石,亦端溪之亞。'”這一記載亦可想見當時水中之石的珍貴,宋代文獻中所記的純黑、水心綠、金星等珍貴龍尾石“入水微紫”, 多是溪水中的原生子石,且當時即多不易見。
南 唐及兩宋時武溪與芙蓉溪兩岸均開坑採石,由於當時開採方式、取材標準等原因,一些硯材被遺棄堆積在硯坑四周(如古人認為有眉紋的硯石會擋墨,即棄之不 取),即古遺石,千百年來,因雨季洪水等原因,部分古遺石從陡峭山上跌落坑下,再落入溪中,在溪流湍波中經歷千年的衝磨與浸潤,除質地與色澤發生變化外, 外形亦漸漸轉向圓潤,幾如卵石,此即謂之“仔料”或“子石”,採於武溪的稱為武溪子石,採於芙蓉溪的即為芙蓉溪子石,得造化之功,昔日古人棄卻不用的眉紋 石在水流沖刷千年後卻如魚躍龍門一般,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色彩、光澤與滑潤感。
與臨近硯山村的芙蓉溪相比,水流量大、流速快的武溪段子石的卵石化形狀更加明顯,極受青睞的無疑是眉紋子石。 從這一角度而言,臨溪的幾家子石鋪面其實是“藏龍臥虎”的,其中較大的一個店面為“子石世家”,店主汪劍峰有些憨厚,走進去,室內陳列均是大水盆,水中浸著或大或小的子石,別有一種溫潤之感,時時可見眉紋石。
汪 劍峰是城口汪村最早開店鋪賣子石的,他的子石都是十多年來陸續積下的:“1994年的時候我是做硯台雕刻的,現在專門做籽料——主要是地處武溪,地理位置 好,仔料的大量發現都在我們村,我叔叔最早在1993年發現仔料——那時候我讀初中,有時候在溪水里撿到一塊就拿回家裁成硯坯,再拿到黃山老街去求著別人 收下來,一塊從5元到30元都有——現在的價格當然不同的,貴的幾萬元都有,而那時根本沒人玩也沒人撿,只有我爸和我叔叔幾個人撿,當時想不到可以用鋤頭 去挖,每年就梅雨季節​​發大水,就去把河床翻撿一遍。仔料跟河裡的一般石頭不一樣,特別有光澤,凌晨三四點溪水退潮了,我們就到溪中拿著手電筒一照—— 它在河裡發亮的,就把它撿走——那個時候撿出來的放在現在都屬於極品。”
說 這些話時,汪劍峰似乎仍沉浸在當時的巨大發現之中,然而指著門前的溪水,說起當下,卻不無惆悵:“到現在,可以說硯山的石頭衝下來的廢石廢料全部都已經撿 完了,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十年來因為知道溪中有仔料,一些村民甚至用挖掘器在溪里邊挖,河裡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現在什麼都沒有,哪怕是廢石頭——只要 是從硯山出來的,就會被撿掉。”
他 認為現在武溪之中已全無子石,惟一可能的則是溪邊剩下的幾十畝田,“因為這幾十畝田過去是老的河床,歷史上已經圍堤做田了,河道已經改道了,現在我們村的 老百姓有的曾經從田裡發現子石,現在是乾枯季節,到10月份,稻子收割完成了,就用手工像穿山甲一樣慢慢向上扒挖,挖過的地方再恢復,而且越到地下,量就 越少,但越到下邊,挖出來的子石硯皮,就比上邊硯山挖出來的越漂亮。”
“子石世家”的仔料間約三四間,一間套著一間,越往裡走,越加精彩,到最裡面一間,金星,金暈,眉紋,水浪,魚子……幾乎從任何一個水盆中摸出一塊,都可算是佳石。 看到有幾條若隱若現的眉紋硯石,取出,水很快滑下,迎光視之,硯面如鏡,閃著似有若無的銀光或紫光,眉紋柔長清晰,以指背摩之,硯面清涼涼、滑潤潤的,細膩柔嫩如嬰兒肌膚,讓人幾不忍丟下。
(三)
緣武溪而上,拐過幾個彎,一灣與武溪交彙的清溪映入眼來——這便是歙硯史上赫赫有名的芙蓉溪了。
駐足而觀,一橋連接兩岸,遠山聳翠,雨霧迷濛,近處溪深而水淺,水呈清綠色,深處見底,淺處見石,中間則積石磊砢,突出水面,叢綠蒙綴其上,將溪流分作兩三段,羅紋狀的細波之外,時激白浪。
忽然一隻拖著五彩尾巴的錦雞飛掠而過,隱入對面山林之中——原來對面即硯山,或稱龍尾山與羅紋山,植被豐茂,林木蔥鬱,時聞鳥聲婉轉。
一瞬間似乎有些恍惚,甚至有些疑問黃山谷心目中“陸不通車水不舟”的龍尾山是不是還在? 蔡雪斌先生說古硯研究名家蔡鴻茹前幾年到黃山,因為一直聞龍尾山之名,專程請他陪著過來,當時因為不少路在維修,一路顛簸,費盡周折,可即便如此,蔡鴻茹仍然讚歎不已,說到硯山果然如黃庭堅所說很難走,但太值得一行了。
蔡雪斌介紹說出過不少細潤羅紋硯石的硯坑橋頭坑即在對岸橋邊,也是十年前硯山村民加寬馬路時發現的坑口,現在高速公路的隧道口從坑口的上方經過,也可算是封存了。
走過橋頭坑邊的大橋,便算正式進入了硯山村地界。
龍尾山下一條彎彎的水泥路,路畔則是清清溪流的芙蓉溪,經過一個山坡,溪畔搭一簡易的工棚,工棚對面的山坡,幾無樹木,可見層層翻開的細石塊與些許雜草。
硯山制硯名手吳玉民聞訊已經趕來,這是一個結實而單純的漢子,四十歲左右,有些靦腆,講話時總是帶著笑。 微雨之中,他一見面就掏出標有龍尾山硯坑的示意圖,然後指著對面的山坡一一講給一行人聽,原來這片山坡就是各種老坑的集大成者,宋代《歙州硯譜》所記之坑口大多即在此處及附近。
不過,由於近幾年當地禁止開採硯礦,每天都派駐了專人看守,工棚即看護老坑的值班棚——再看那片被看守的山坡時,頓感極不尋常,似有一種靈氣浮動。
山坡並不大,不過三四百米寬,最有名的當數眉子坑,早在唐開元年間即開採,宋代開採量最大,元代之後未見有關開采的文字記載,直到1960年代初方重新發掘。 眉子坑從上至下分為三處坑口,上坑眉紋偏細,中坑的眉紋較長,而靠近馬路的下坑所出的眉紋紋色清晰,石質瑩潤光潔,吳玉民指著近處一坑口的突出的岩石層說,“這種岩石都是麻石,'麻石三尺才有數寸有用的石料',說明硯石含量稀少。”
眉子坑東側是金星坑,又稱羅紋金星坑,宋時​​開發,後停採,1960年代初重新發掘,石品主要有金星、金暈、玉帶、彩帶、羅紋等。
羅紋坑則在眉子坑左上方的山頂上,亦有古人開採痕跡,1980年代曾再次開採,不久停產。
雖 然對山坡上的一代名坑如數家珍,但吳玉民還是嘆口氣說:“因為土生土長在這裡,村民對坑口的情況都很清楚——這座山目前來看是全部廢棄了,在宋代時是挖洞 岩的,北宋時塌方了壓死人,就改成露天開采了,我們腳下這條馬路原來路很窄的,溪水也比較深。”吳玉民說馬路下面也有一名坑——水舷坑。 宋代《歙州硯譜》對此坑記有“在眉子坑外,​​臨溪,冬水涸時方可取,春夏不可得。發地丈餘乃至石,率多金花眉子”。 此坑最早是南唐時開發,礦坑低於溪床下五六米,常年水淹,開採極難。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兩度開採,硯石有金星、金暈、水波羅紋。 2005年2月,因拓寬腳下這條通往硯山村的馬路,掏挖極深的水舷坑後被填平,一代名坑也因之再度“沉睡”地下。
嘆 息之餘,再看芙蓉溪對岸,一處弧線型的拐角山坡叢生雜樹,吳玉民指著那裡說當地人稱之為“鰲魚背脊”,而雜樹之後臨溪處就是赫赫有名的水蕨坑,宋代蘇易簡 《硯譜》記有“水蕨坦坑在羅紋山西北,其理若浪。”《歙州硯譜》則記有:“水蕨坑,在羅紋山西北,地屬王十五。景祐中發,今廢四十年。自水舷至坑五丈五 尺,闊一丈三尺,穿籠取之。久廢不可得,蓋石工不知攻取法。石理如浪紋。”此坑自1980代末重新開挖,現已停採,石品眉紋多數相互間交織,如江海之波 濤,胡中泰的“汩羅江畔”巨硯硯石即出自水蕨坑。
“水蕨坑是在我爸爸(硯山礦長吳永康)手上開采的,它的造型就是這樣子,弧線型,水坑下去18米深才能採到,坑開採主要在冬季,也就是枯水期才行。”然而 介紹完這些,吳玉民很鄭重地說水蕨坑事關硯山村的風水,“北宋的時候為了開採坑口,把這個河流改道到那邊去了——這是硯山村的出水口,這個位置一般不能 動,一動就會破壞風水,有損山川靈秀,所以聽老輩人說,北宋時為了開採硯石而將芙蓉溪改道,村里就發生瘟疫,所以後來還是恢復了河道。水蕨坑如果要開採還 是有的,但是現在村里絕對不允許開採,怕破壞風水。”
指 著芙蓉溪與武溪交匯之處,吳玉民說其實真正的“老坑大全”是在溪里,兩溪上游的急流挾帶著石塊奔流到了這裡,便減速了,石頭沉積了下來,二三十年前這裡子 石是較多的,尤其是芙蓉溪附近坑口所產的硯石都可以在這裡找到相應的子石,“除了歷史上說的幾大老坑、名坑外,芙蓉溪是還在不斷出石的'老坑',不論是唐 宋時期還是解放後開采的硯石,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樣品'。”不過,由於經歷過秋末冬初水枯季節的大量挖掘,為利益所驅使,芙蓉溪已被當地村民、硯工翻挖數 遍,不可再生的子石資源日漸枯竭,“現在要找一方上品子石已經很難很難了。”
(四)
古人認為硯石是天所賜,採石尤須敬重,《歙州硯譜》的“攻取”篇即記有“凡取石先具牲醪祝版,擇日齋戒,至山下設神位十餘於壇墠之上,祝訖發之。若稍褻慢,必有蜂蠆蟲蟒,毒物傷人之患立出。蓋山川神物所擁​​護祕惜,尤不欲廣傳人間,所得不過百十枚即竭矣”。
吳玉民說他現在很相信山川有靈之說,更相信硯山村是一片靈秀之地。
吳玉民的父親吳永康自上世紀60年代初至80年代末擔任硯山村硯石礦長,一直是硯山村歙硯事務的中心人物。 因為自小跟著父親攀崖下礦,吳玉民對硯山硯坑的地理環境瞭如指掌。 中學畢業後到歙硯廠學習硯雕,後來又到黃山屯溪工作,並將戶口遷到了那裡,十多年前卻因為偶然一面偷偷喜歡上了大畈一個雕硯的姑娘吳金花,於是神魂顛倒,夜不能寐,以至於兩個月後翻越硯山古道到了大畈,歷盡波折,最終如願以償娶了那姑娘,也可算是以硯為媒了。 從此再也割捨不下桃源般的鄉村與硯石,定居於家鄉硯山,將房子命名為玉銘硯齋,夫婦倆每日覓石雕刻,耕耘硯田,逗逗女兒,真得田園與人倫之樂。
從 坑口往硯山村一路步行,說起自己的經歷,吳玉民的那份對家鄉的熱愛與珍視讓人有些感動,他說當地還有不少古蹟名勝,比如墨泉在芙蓉溪旁水口處,如“方鍋” 一般,泉水水量旱澇如一,小魚小蝦歷歷可見;復興橋則是座古老的石拱橋,現已廢棄不用,據說過去二月二龍抬頭時,村中男人要扛著龍旗,敲鑼打鼓、鳴炮念 咒,以佑護硯山村平安……
有 一句話近十年在中國知識界曾廣為流傳——“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然而在吳玉民的敘述中,卻可以看到,他心中的家園其實是實實在在的,硯山村和眾多中國 古村落一般,不僅以硯坑硯石知名,同時也是民俗的、感性的,原本就應當是個可以詩意安居的家園——但現實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在商品大潮的衝擊下,這個靈秀的小村落真的能獨善其身嗎?
將要進入村口時,在一座竹木結構、古色古香的迴龍橋上小駐片刻,橋下水流頗急,湍波激盪,近岸處叢生幽篁野樹,菜蔬果茄,雜然鋪陳,遠處青山如蝕,雲霧迷漫,灰瓦白牆、小橋流水,錯落有致地鑲嵌其間,且盡皆籠在一片煙雨之中,真得中國山水畫淡遠之韻。
步入村中,因為剛下過雨,地面濕濘濘的,二三婦人抱著孩子在門口喁喁說著什麼,見人走過,抬頭看一下,然後又繼續自己的談天,不知哪裡竄出一條黃狗,很快就鑽入附近的巷子裡。
七拐八彎終於到了吳玉民家,是個小小的舊門,然而,推門進去才知道別有洞天。
先 是一處巷道,上面牽絡著柔柔的葡萄藤蔓,下面則隨意放著蘭花、萬年青、黃楊盆栽等,別有幽致,拐過去就是一個不小的院子——引人注目的是院子的一半都被或 青碧或黝黑的硯石堆所佔,層層疊疊地碼著堆著,如小丘般,甚至都高過了圍牆,旁邊兩三株樹,似乎有梨樹與柿子樹,枝條柔長,索性就伸出古舊的徽式白牆去 ——牆外就是芙蓉溪,院子有門與石階延伸到溪中,水碧青青的,想來淘米洗菜都是可以的,溪外有幾畦菜地,隨後就是連綿的青山了。
房子有些舊,卻樸素而簡潔,一樓是生活區,二樓則是雕硯區與展示區——即玉銘硯齋。
吳玉民的妻子吳金花也出來了,齊耳短髮,眼睛大大的,有些靦腆地笑著,忙著招呼來人上樓喝茶品硯。
相比較龍尾硯研究所的展示區,玉銘硯齋佈置簡樸,然而同樣精品迭出,靠牆一塊水紋狀的硯石長約六七十公分,並未雕刻,吳玉民說這是一位愛硯者五六年前買下的硯料,一直沒有提走,當時付了三四萬元,這幾年就看著這硯材價格上漲,現在都漲到幾十萬元了,還是沒來提走。 有人問他後悔不後悔當時以幾萬元賣出,吳玉民憨厚地笑著說賣出了就不後悔的。
吳玉民所雕硯多為仿古硯,如抄手硯、行囊硯等,他說臨摹古硯時間越久就感到古人的偉大,以前一兩天可刻一方抄手硯,現在要一周左右才能刻一方。 而 吳金花所雕硯則多創意,如《山水硯》取材宋畫,頗具古意(吳金花這幾年沒事開始臨習小楷與古畫,頗有些味道),《村姑》硯則巧妙利用硯材金暈如薄紗的效 果,略施刀法,刻一眉清目秀的女孩面容,一個水邊披著輕紗的村姑頓時曼妙可人,荷葉硯可以見出荷葉葉脈的起伏,蘭草硯則飄逸幽雅,竹編硯精緻生動,讓人不 得不嘆……吳玉民並不諱言妻子的手比他巧,且得意地告訴我們吳金花同樣燒得一手好菜——看他說話的神態感覺這男人真不知何世修來的福份。
因為要詳細了解硯山從1960年代開始至今的前因後果,問吳玉民的父親、原硯山硯礦老礦長吳永康還在不在村里。 吳玉民爽快地說在的,十多分鐘後,見證硯山歷史的老礦長便坐在玉銘硯齋一樓與我們長聊了。 老礦長已近八旬,頭髮全白,精神矍鑠,他回憶起半個世紀前尋找硯礦的細節,且說起其後硯山礦廠與歙縣歙硯廠鬧翻後安徽江西兩省省領導為之協調的往事……再傳奇的往事到了老人口中也是平淡敘來,然而卻如精緻的短小說一般,寄奇崛於平淡之中。
說 起硯石資源,作為龍尾山重新開採硯石的見證人,老人卻是五味雜陳,“硯山的資源還有一些問題還沒解決,現在也還有一些外地的老闆想來買下這個硯山,但是之 前的老闆金某買下這個開採權,本來應該到礦產局五年申報一次,但這個合同已經失效了。雖然合同失效了,但他比較有背景,現在(如轉包)他開價3億元。縣里 也沒有管這個事情。我也沒有過問了。”——這樣的事件或許也是在當下的中國才有的吧?
問起宋代黃庭堅從古新安歷盡千辛萬苦來到硯山的古道,老人與吳玉民說在硯山村外圍有兩條江西通往安徽的古驛道著名的“五嶺”和通往大畈的“西坑嶺”,現在已算是廢棄了,不過若念及黃庭堅當時“步步穿雲到龍尾”的狀況,是可以體驗一二的。
其後硯山村村長聞訊亦到,聽說我們想去古驛道,便告知那附近新發現了溫泉,硯山村正準備就此進行一些開發規劃。 出硯山,吳玉民等騎摩托送至茗坦水口,再往上則是山坡碎石,摩托無法前行了。 在 水口處緣小溪行約一公里,頗為壯觀的古驛道即出現在眼前——全是由長條青料石砌成,沿山坡上行,很多料石都已破敗了,石縫間叢生雜草,上面雲霧迷漫,越往 上行,越有“步步穿雲”之感,太白遊山詩云“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原來倒也算是紀實,而回望硯山方向,一座山峰竟如元代王蒙《夏日山居圖》的主峰一 般,氣勢巍峨,斜斜伸去,山頭草樹,氣韻蓬鬆,山腳松林,蒼鬱茂密,若小住於此,撫臨黃鶴山人此一山水鉅作,再攀遊黃山谷行過的​​古驛道,或可真得悠遊 山水、澄懷觀道之境——可惜這仍然只是想法而已。
古驛道再往上行,且可看到石頭壘成的驛站,為綠樹所抱,石有罅隙,青苔極多,置身其中,清寒逼人。
越 往上行,古驛道漫漶毀損處越多,部分石塊甚至已經鬆動欲墜,遠遠望見一座舊亭,遂不再前行,駐足回望一路走來的硯山古道:斜陽日暮,芳草萋萋,忽然就有一 陣長長的寂寥感傳來——耳中驀地似乎響起李叔同那首著名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 零落……”這樣的歌或許必得在這樣的地方唱來才別有意​​蘊,哀而不傷的詞句,在新舊交替的二十世紀,幾成中國文化的象徵之一。
“長亭外,古道邊”之詞其實觸著了中國文化的一些核心東西,就像這條訪硯古道,行之品之,包括古道兩側的硯山、大畈等古村落與一代代的硯人,面對時世浮沉,總有一種民間的力量一直生生不息,而這正可以觸摸得到中國文化流傳至今的意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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