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湖北呂曉溳 蟬鳴於夏至前後。 有一年恰好在夏至當天。 更多的年份在夏至之後。 這當然只是我家附近的情形,別的地方肯定有早有晚,不一定。 過了夏至還沒有聽到蟬聲,會覺得這個世界有點寂寞。
去年夏天的一個週六,因去逛攤的路上進入一家自助銀行取款,在櫃式空調的腳下看見一隻蟬,遂彎腰撿在手中。 它竟吱啦一聲叫了,原來還是活的。 本想把它帶回家做個拍照的模特。 走到外面,沐著晨風朝陽,心中為之一暢,揚手就將它拋出去了。 它迎風嘶鳴,藉著我拋擲的力量,曳著一片叫聲沖霄而上,瞬間越過法國梧桐高高的樹冠,消失在藍天之中。 我竟有點感動,為這小小的生命同時也為自己。 放飛生命,一個特別矯情的詞兒,此刻卻帶給我非常真實的快樂。
沒想到這小生命會報答我。
又一個週六,收到遠方寄來的這件極美的瓷器,器身與蓋子分別繪著一隻蟬。 它的到來經歷了一些小小的曲折,但最終還是千里迢迢走過來與我相逢相伴。 會是那隻被我放飛的小生命冥冥之中安排了這場小小遇合嗎? 我覺得是。 很多事看似偶然,實有因果。
這是一件晚清民國時期流行的溫酒盅(圖1),底座盛熱水,放入酒杯,蓋上蓋子,可以溫酒。 之前我得到過很多此類器物,多是無蓋的,有一兩件有蓋便顯得格外珍貴。 這一件做得大氣,胎釉上乘,器身一枝紅葉極寫意地伸將出來,然後是山石,是雁來紅。 石上伏著一隻小蟬,墨韻十足。 觀此畫意,非與晚清御窯淺絳三大家難分軒輊者不能為也,或者就是三大家其中一家的作品也未可知。 因無署款,不能妄斷,但品卿風格其實很明顯。
一直喜歡瓷器上的蟬。 以前羨慕民國名家李明亮的小蟬,但一來價格昂貴,不存妄想,二來嫌他過於工致,不夠率意,缺少一點點空靈之韻。 今得此盅,畫格清曠,筆意放達,小蟬大寫,秋聲鼓譟,撫一盅而屋中百器皆輕,觀一蟲而窗外萬蟲齊鳴,有藏若此,夫復何求?
這就是淺絳彩瓷的魅力,說來道去,都是“文”字作祟。 中國人的這個“文”字,包羅很多,卻最難詮釋與量化。
圖2
中間小杯是後配的(圖2),年紀還要大一點,作者李瑞山,雖然也是名家,畫工就差多了。
圖3
考器上文字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是贈送款,贈送者趙濱彥(圖3)。 史上有個趙濱彥有點來頭,做過光緒年間的兩淮鹽運使和廣東按察使,其父趙景賢是俞鴻漸的學生,俞樾的同年,因湖州保衛戰被俘而死於長毛之手。 趙濱彥的後代中也出過一些名人,比如趙苕狂,趙延年。 據說當代詩人北島就是他的重孫。 但器上趙濱彥的彥字上多出一個三點水,查無此字,也許是前人自己的一種寫法,過去很多人都有自己特別的書寫習慣,並不按規範來,有水的彥和無水的彥應該就是一個字。 但畢竟多出三點,先存疑。 如果真是這個晚清做過官的趙濱彥,其身份與受贈者倒是相符的。
受贈者次申觀察大人應該是確鑿無疑的晚清道台薛華培。 薛字次申,江蘇巡撫薛煥之子,好書畫古玩。 《清稗類鈔》有一則說到他,題目叫《張四寶仰藥殉夫》,說:光緒時,滬有名妓張四寶者,貌昳麗,性端靜,從華陽薛次申觀察華培為簉室。 居數年,薛以愁窮卒。 當病亟時,執手泫然,張曰:“君儻不諱,妾亦胡忍獨生也。”退而飲藥逝……薛次申的這個小妾,後來被申報旌表為貞烈。
陳寅恪之父,號稱晚清四公子的陳散原,在給薛次申的悼亡詩中寫道:僧寮橫兩棺,殉姬列其次。 並說:薛“歿之前一日,其姬人仰藥殉,秦淮妓也”。 這樣的一個前人往事,也香艷,也淒涼。
於是這小小的溫酒盅,就彷佛意味深長。 它是有故事的。
所謂秦淮妓者,親手捧過它嗎? 我想是很可能的。 夜深時,她親手溫好一盅老酒,給夫君捧過去;夫君從書中抬起頭來,二人相視一笑。 這樣的場面應當不是虛構。
一件器物有了故事,它就深邃了,幽深而殘舊的歷史感如暗夜中的釉光,在無聲地淒嘆。 所以它美。
這是從歲月深處縹緲而來的無聲的蟬歌。
報春
壹叁年元旦,樹群兄自河北攜江棲梧梅花四方帽筒來漢,給我帶來春天的信息。
樹群兄走後,寒潮來襲,將此帽筒抱坐於電暖器前,賞玩撫摸,不捨得放手。 許多匆匆往事奔來眼前,讓人感慨……
初與江棲梧的梅花相逢,算來已近五年。
是一套四節食盒。 缺一節,所餘有三,有一節略有小磕。 胎質厚實,其重墜手。 所幸蓋上有乾支款,署有官廠的其中一節也還在(圖4),主要的信息沒有缺失。 由此知道棲梧其人其梅及其御窯畫師身份。
圖4
回想當時得來亦屬僥倖。 幾乎是我第一次在民版與人交易,諸事懵懂,不知如何下手。 它的前任主人積寶閣兄是位至誠君子,並不因為我是新人而稍有怠慢。 答應給我之後,又有人來詢問,他並沒有對我失信,而是讓對方來與我聯繫。 這麼雅緻的東西,我自然是不肯鬆手的。 因此很快我就得到了它。 東西到手,比圖上還好,自是歡喜無限。 我見識淺陋,此前總以為瓷上繪事只是瓷的附庸,得到這套瓷盒,才知道畫也可以成為主體。 這樣墨汁淋漓的梅花(圖5),它的載體(瓷器的器型)是什麼樣子,已經不重要了。 梅的一縷精魂已經附著在器物之上令人欣喜令人觀之斷腸才是最要緊的。 盒上幾段詩文,尤其是一句“一種風流推國色,十分消瘦怯春寒”(圖6),更讓寒梅有了人格,雖然用的是“怯”字,卻病姿其身而經寒其骨,單薄羸弱中益見忍耐與剛強。 所以大美。
圖5
圖6
此前於我半友半師的幾位朋友,是曾經教過我識別新老的資深藏家,一二十年的收藏閱歷,亦未見過真正意義上的瓷上佳構,捧此瓷盒也都稱奇,說這才是真正的文人瓷畫,猶勝紙絹。 這也許就是淺絳彩瓷的魅力所在。 無獨有偶。 得此瓷盒不久,竟又看到抱柯居士所藏江棲梧的一隻梅花小壺。 盒是庚辰年制,壺晚一年,是辛巳年的(圖7)。 盒是沒骨的紅綠梅花,壺卻純粹用墨寫梅(圖8),花瓣也都以墨線團團勾成,不著顏色,雅而小巧,且喜不貴,僅數百元,雖有小傷,亦收下來,與盒作伴。
圖7
圖8
此後三兩年過手淺絳漸漸多了,才知道江在淺絳畫師中不過只有中等水平,曾有幸得到過他的幾件作品,不是格洗就是水盂,皆為文房,上面的花鳥山水人物雖然有模有樣,卻還不能令人十分心動。 所以有朋友要就轉出去了。 江作品上的文字多與蔣玉卿的相同,亦不知他們二人誰是真正的代寫者。 但我的梅花盒子上字體是另一樣的,而蔣的作品似乎從未有過另外的字體,由此可證蔣有自己的筆墨,江也許沒有。
圖9
圖10
壹貳年春天,看到淺絳帽筒玩家發出一隻江的梅花大瓶,瓶口缺了很大的一塊,畫意卻是一流(圖9、圖10),更勝過我的盒子與小壺。 不久此瓶轉入梅溪道人手中,在他網上小店中銷售。 本擬問價,終因自己手中殘器太多而此器又殘得太狠而有所動搖,忍住沒問。 經夏秋而到初冬,偶然無事在他小店閒逛,竟然看到大瓶還在,心仍有所動,於是問了問。 梅溪給了個不算太高的價格。 卻還是因殘而再三再四地躊躇,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月,終於還是受不了那一片梅花的誘惑,下狠心將它請回家來。 大瓶到手,抱在陽光下觀玩親近,這才知道了它的好。 正如後來橙葉老師所說,瓶子麵積大,適合畫師盡情縱橫揮灑,這才有瞭如此鬱勃遒勁的梅枝可以讓萬千繁花附麗其上,嬌柔與蒼老同在,細膩與粗獷並存,而盡得寒梅風骨之妙。 由此瓶畫意推測,江君棲梧,不僅僅是窯上畫師,無疑也是一位在紙絹上頻有心得的丹青妙手,否則不可能有這樣的技藝與功力以及文人情懷可以在瓷上揮灑,而畫出梅的精神。
在梅根之後,江氏竟又畫了一枝淡菊,淺黃素綠,與梅本非一季之花,作者卻以超現實的獨特想像,讓花中的兩位君子互相襯托,開於一處,呈現出天然的美好卻並無唐突。 前人有詩曰:素梅鋤月種,蔓菊就籬編,大約就是這樣的意境。
瓷殘如此卻有這樣的畫意,當然值得擁有,當然值得珍藏。
圖11
圖12
樹群兄在這個元旦攜來的棲梧梅花方筒(圖11),亦是我渴想數年的一件美器。 當年神鵰兄拍賣而為樹群兄秒殺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歲月倏忽,它此時竟已被自己抱在懷裡,恍然若夢,觀物懷舊,遙憶前情,不免感嘆亦不禁唏噓。 此一樹老梅,自器物正面始,有一新枝斜斜掠出(圖12),繞過其它三面,獨放於空中,如此一面繁密三面大面積留白的瓷上構圖非常少見(圖13) ,與我已有的其它三器風格又自不同,清淡雋雅已極。 四方帽筒,器身亦有敦厚方正之美,重物輕枝,頗得虛實相生之趣,極見作者匠心。
圖13
梅是文人寫得最多畫家畫得最多的花卉,說它是花魁當不為過。 江君棲梧的瓷上梅,於萬千梅畫中自有自己的品格,風流國色,獨傲春寒,今日竟得有四器入藏,時時報春於我案頭,也是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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