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2日 星期日

星雲大師:“了不起”與“沒有什麼了不起”


佛光山為紀念開山三十周年,決定制作一部有關佛光山的紀錄像片,中央電影制片廠特別指派曾經榮獲金馬獎的名導演--王童先生為我們執導。他幾次領隊上山拍攝鏡頭,我偶爾請他來法堂小坐,有一次,他聽我簡報開山經過之後,說道:“實在了不起!”我不經意地回說了一句:“遇到一些磨難障礙,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想到這句話為王導演帶來歡喜自在,此後批評他的一些言語傳到耳邊時,他不再煩惱,反而回答同事:“沒有什麼了不起!”遇到一些很無奈的事,他也不會抱怨,反而告訴朋友:“不要緊,沒有什麼了不起!”屬下不小心犯錯,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安慰對方:“不要罣礙,沒有什麼了不起!”台風來了,家裡淹水,他不但不沮喪,反而勸妻子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什麼了不起”不但成為他的口頭禅,而且提升了他的生命境界。

  我聽說此事,頗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愉悅曠達,繼而回顧自己一生之所以能專注於弘法利生,不為外境的順逆高下所動搖,不也憑著這句“沒有什麼了不起”嗎?只是鮮少有人能深切地體悟到:“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信念,實際上是建立在“了不起”的觀念上。因為一旦你將自己所認為“了不起”的價值觀凌駕於一切之上,自然就會覺得其它的事情都“沒有什麼了不起”,從而集中心思邁向“了不起”的目標。“了不起”的觀念,養成我凡事敬重的態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信念,養成我開朗、承擔、果斷、積極的個性。我的人生就在這兩種生活態度交替下顯得多采多姿。

  我生長在兵連禍結的時代裡,當時家鄉流傳一句話:“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年少時,在荒郊野地裡,曾看到一朵小花在巖壁中綻放蓓蕾,迎向朝陽;也看過一撮小草在石縫中抽出新綠,隨風搖曳,心裡的感動一直持續到今天。因為我覺得:這些小花小草展現的生命力很“了不起”,人類如果輕易向厄運低頭,雖自稱為“萬物之靈”,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青年時,我曾在盜匪出沒的鄉村辦校興學,教育鄉村子弟,備受騷擾,險些失命;也曾到土豪劣紳掌權的地方上住持佛法,力倡革新,幾乎被人置於死地,因為自覺生死之前“沒有什麼了不起”,而增加了百倍的勇氣面對橫逆,故能履險如夷。來到台灣,最初在宜蘭弘法,一位妄言證悟的同道曾持棍找我理論,拿起桌上的墊板玻璃欲往我頭上砸下去,我當時想果若難逃此劫,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默然不語,閉目靜坐,這番不為所動的氣勢令他愕然,一場鬧劇隨之結束。來到高雄,因為某法師住持一間佛堂,引起一位同道不滿,教唆左營海軍數十人前來找我興師問罪,只見他們來勢洶洶,我自忖“沒有什麼了不起”,隨即從容不迫地向他們開導,後來大家都帶著歡喜的笑容回去。當時嚇得躲在樓上的慈惠,事後和我說:“師父!你真了不起!”其實不是我“了不起”,而是“道理”“了不起”,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人,只要循著正道走,一切的磨難都“沒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時曾偷偷地在寺院的空地裡建了一個克難籃球場,看到同學們打球時那種歡喜的樣子,自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立志將來要辦一所四育並重,福慧雙修的小學、中學,甚至大學、研究所,繼續“了不起”下去。四十余年後,這些理想陸續實現,看到畢業的學生卓然有成,我反而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

  三十年前,我在東方佛教學院前面的深溝填了幾千卡車的泥土,建了一個約四十坪的小平台,課余時和師生談天說地,心裡的高興不可言喻,想到窮苦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這麼一塊平地,覺得很“了不起”,因此發願以後還要建更好的設施,更多的道場,提供給大家共同“了不起”。如今佛光山上會議室、圖書館、會堂、禅堂、客堂等設備應有盡有,佛光山的別分院遍布全球各地。許多人說佛光山所建的道場富麗堂皇,美觀實用,其實比起極樂淨土的黃金鋪地、水鳥說法、七重行樹、八功德水,我們有什麼“了不起”?有人贊歎佛光山朝山會館的齋飯素食好吃,但是比起妙喜佛國的香積妙馔能令毛孔生香,我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耳聞溢美之言,心念諸佛菩薩利益眾生的“了不起”事跡,我們更慚愧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唯有自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才能報答佛恩於萬一。

  也有人說我建寺好像用紙糊的,一下子就是一間,其實這一切的功勞歸諸於我是不對的,我只不過是從中擔任穿針引線的工作,“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萬萬千千的信徒,是他們點點滴滴的奉獻,我們才有如此輝煌的成果。

  過去交通設施不便,每次南來北往弘法,光是搭車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途中吃素的地方可說是少之又少,一九七五年,福山寺落成,總算為大家設立了一個中途落腳的地方,無奈一些公務人員以磨人為樂,遲遲不讓福山寺登記注冊,八年後,才立案通過;佛光山寺也是經過十年的奮斗,才得以獲准登記。如今還有一些別分院因為在高樓裡面,沒有飛檐翹角,礙於台灣法令,只認外貌,不認實質,無法辦理寺院登記。這一切,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准登記,我依法繳稅;不准設立,我據理力爭。佛法妙谛能傳揚開來,為世人作得度的因緣,才是我們感到最“了不起”的使命!

  佛經上說:三千大千世界七寶布施比不上四句偈功德。又說:一切供養,以法供養為上。短短的幾句話道盡了文化事業“了不起”的功能,有感於此,在法務繁忙、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我接下《覺世旬刊》的重擔,四十多年來锲而不捨,從報紙型態到雜志型態,從黑白印刷到彩色照排……,多少次接到讀者來鴻,為我們的持續努力而喝采,但自忖與諸佛菩薩累劫精進,我們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故而再接再厲,奮發繼起。從《覺世》到《普門》,從“佛光出版社”到“香海文化事業”,從最初三重埔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到目前世界各地的“佛光緣書坊”……。

  年少時常被師長斥責:“沒有出息!”心裡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堅信憑著自己的努力,必然不會辜負此生。所以不但從未記恨在心,而且由衷感謝老師肯直言教導,真是“了不起”。現在多少的匾額、獎章堆滿倉庫,甚至外交部、內政部頒發華夏一等獎章給我,我也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認為那不是在表揚我,而是對宗教人士貢獻社會的肯定與鼓勵,這一點才是獎章背後真正“了不起”的意義所在。

  初來台灣,正當人生窮苦潦倒的時候,寒無衣,食無飽,甚至遭到叩門不應的難堪、尖酸刻薄的譏諷、鄙夷歧視的眼神、踹門責問的羞辱,這一切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一意在辦道講學上努力用心。如今,典禮邀約應接不暇,弘法行程已經排到明年甚至後年,每天接不完的電話,開不完的會議,甚至一出門就遇到路人要求簽名、合照,多少的恭維,多少的贊美,我依然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一如往昔,仍舊是一個志在人間弘法的和尚。

  戒嚴時期,每次出外弘法,遭逢多少阻撓,自覺“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忍辱負重,為所當為,四十年來,多少信徒成為今日佛教的中堅分子;二十多年前想送弟子出國深造,中國佛教會種種刁難,自忖“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為他們辦觀光護照,雖說多花了許多冤枉錢,但他們千辛萬苦,學成歸國,為佛教帶來多少貢獻;想要組織佛教團體,為佛教注入新血,無奈政府種種阻撓,自認“沒有什麼了不起”,多少年來,我锲而不捨,一次又一次地奮斗,“國際佛光會”終於誕生。成立七年來,會員們在各地舉辦各種公益活動奉獻社會,得到多少肯定;但也聽到許多不實的批評,自念:“沒有什麼了不起!”讓我來給他們歡喜,讓他們感動,多少人因此扭轉觀念,化敵為友……。對於種種逆境,因為我能以“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態度去承擔,去化解,所以後來都成為“了不起”的修行資糧。

  有人說我講經說法、慈善救濟、文教事業、共修活動……度了多少人,我每次聽了都覺得很慚愧,因為實際上是佛法在度眾,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金剛經》雲:“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佛陀度無窮、無盡、無量、無數的眾生都覺得無有一眾生可度,我一點兒小功小德,還有什麼“了不起”呢?

  也有人說我擁有多少道場、多少徒眾、多少佛光會、多少會員,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個人的,而是大家的。一個人即使擁有三千大千世界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偉大人物身居要位,也慨歎:“高處不勝寒!”可見金錢、名位“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我們不必用權勢、財富來打倒別人,因為那些都是過眼雲煙,“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人“以無為有”、“以空為樂”,處處喜捨,心心念念都在眾生身上。

  一九六三年,我隨中國佛教會訪問團赴東南亞訪問歸國,許多人羨慕我們能和國家首領見面,我覺得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印度尼赫魯總理竟向我們展示辦公桌上供奉的佛像,並且表示印度以佛教文化為傲,身為佛子應以發揚佛陀的和平精神為己任;菲律賓乃天主教國家,馬嘉柏皋總理居然在總統府優先接見我們,並且邀請我們前來菲國傳教。因此,三十年後,我將位於馬尼拉市中心的前蘇聯大使館改建為佛教道場,弘揚大法,以實踐當初的承諾;三十五年後,我在印度傳授國際三壇大戒,讓南北傳的戒子聚集一堂,從教界本身的和平團結做起,來響應尼赫魯生前的美意。

  蔣經國先生當選第二任總統的第二天,到佛光山大雄寶殿上香禮佛,我上前和他握手,事後,徒眾問我:“蔣經國先生的手怎麼樣?”我答道:“蔣經國先生的手和大家一樣,‘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蔣經國先生的心很‘了不起’,因為他當選總統還不忘記佛教。”

  在美國與高爾副總統會面,造成轟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覺得一位身居高位的異教徒肯移樽來訪,很“了不起”,故隆重接待,後來引起一些社會人士心生嫉妒,說出家人為什麼要攀緣政治人物,甚至以獻金等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我們,實際上我們只是以一貫結緣的態度來待人處事,但這一切在我看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今年(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們到曼谷將來自印度的佛牙恭迎來台供奉,媒體以“政治人物參加迎牙行列”為題大肆渲染,以為這回逮到一個新聞賣點,可以廣增銷路,其實這些所謂的政治人物都是佛教信徒,在我眼裡與一般信徒無異,“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們對於佛陀的真身捨利那種恭敬虔誠的心意。

  今年(一九九八年)五月,我到回教國家馬來西亞弘法時,曾與總理馬哈地會談。當我踏出總理署大門時,記者們全部一擁而上,有人說:“這是馬哈地擔任總理十八年來,第一次接見外國宗教人士。”也有人說:“馬哈地總理和別人講話通常只有十五分鐘,這次和你竟然講了四十分鐘!”其實殊榮美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覺得真正“了不起”的是有“馬來西亞聖人”之稱的馬哈地:前年我在吉隆坡的莎亞南體育館主持八萬人弘法大會時,身為虔誠回教徒的他竟默默地捐出五萬元馬幣作為贊助基金;今年我在馬國弘法,舉行六場弘法大會,他也向我表達誠懇歡迎之意。

  蘇東坡自作一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自以為很“了不起”,但被佛印禅師“一屁就打過江”,可見“了不起”不是自封的,自以為是的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天童寺老和尚八十高齡頂著烈日曬香菇,當傲慢的日本學僧知道老和尚典座六十五年之後,不禁立刻合掌贊歎。老和尚照顧當下,同一件工作竟然默默地做了六十五年,發揮“了不起”的禅道精神,而一般人二、三十年東奔西跑,攀緣附會,即使名滿天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後來這位日本學僧專心修持,謙虛問道,成為一代宗師,他就是日本曹洞宗的開祖--道元禅師。所以,世間上,能懂得別人“了不起”的人,自己才能夠“了不起”!

  有人說我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但跟隨我學佛的博士、碩士卻不計其數,人才濟濟。其實我覺得:這些“沒有什麼了不起”,像我的一些徒弟如依晟、永莊、滿濟、滿義等,沒有傲人的學歷,也沒有受過很好的寫作訓練,但是在我的書記室卻寫作成功,才是“了不起”!也有人說:“大師!你很忙,每天要接見多少'了不起‘的重要人物,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其實,小人物,大願心,更“了不起”。四十年前,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寫了一篇《釋迦牟尼佛傳》的讀後感寄給我,我親自寫信給他。我覺得:花時間寫一封信“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小朋友的菩提善根很“了不起”。多年前,佛光山下賣蘭花的老婆婆每天傍晚都到佛殿供上一朵蘭花,徒眾怪她沿路兜售,有礙觀瞻,我卻特地招待她上山吃飯,因為煮一頓上堂齋“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婆婆供佛的清淨心很“了不起”。每次我出外弘法回山,都送一些點心給看門的老伯,其實美味的點心“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伯風雨無阻,堅守崗位的態度很“了不起”。我常將信眾供養的禮品轉贈給教育院、文化院、計算機中心、大寮典座等單位,在我心目中,再貴重的禮品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這些單位的徒眾不求聞達,默默耕耘的精神很“了不起”。

  我曾到金門的“擎天廳”說法,也曾在海底的潛水艇裡開示,弟子說:“師父!你好’了不起‘,竟然深入前線,為三軍將士弘法。”我回答他:“我’沒有什麼了不起‘,是他們'了不起’,為了保國衛民,甘願離鄉背井,在這種艱困的環境裡日夜鎮守。”為了感謝社會各行各業人士默默貢獻的“了不起”行為,我還到工廠布教,我也為警察說法,甚至我舉辦駕駛人員祈福法會,我邀請醫護人員一起“素齋談禅”……。

  回顧自己的一生:盡管並不聰明,但因為覺得別人都很“了不起”,進而尊重一切,和平處事,所以能廣結善緣。雖然沒有長才,但因為自慚“沒有什麼了不起”,進而努力奮發,不斷改善,所以能寡尤少過。我原本一無所有,但因為感到人間處處都是佛法、般若、清淨、莊嚴,都很“了不起”,進而心生感恩,惜情愛物,所以能知足常樂。我的人生挫折頗多,但因為體悟一事一物都有如片雲點太虛,“沒有什麼了不起”,進而放下萬緣,不以為意,所以能自在悠然。

  反觀時下許多青年只覺得自己“了不起”,別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以致於社會亂象層出不窮,個人也囚禁在貪欲的牢籠裡無法自拔,不禁感到惋惜。所以在此以“了不起與沒有什麼了不起”作為我的百語之一,希望能對大家有一點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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