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日 星期二

漢鳳凰的大美風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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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鳳凰(青銅雕刻英國喬治·尤摩弗帕勒斯收藏)漢鳳凰(青銅雕刻英國喬治·尤摩弗帕勒斯收藏)雙鳥朝陽(象牙雕刻公元前5000年河姆渡遺址出土)雙鳥朝陽(象牙雕刻公元前5000年河姆渡遺址出土)鳳凰(來自德國出版家FJBertuch(1747年–1822年)的神話讀本)鳳凰(來自德國出版家FJBertuch(1747年–1822年)的神話讀本)
作者:肖鷹
《光明日報》( 2015年05月29日 16版)
英國著名收藏家喬治·尤摩弗帕勒斯(George Eumorfopoulos)以收藏漢代藝術品聞名於世。 在他的收藏作品中,有一件漢代青銅雕刻《漢鳳凰》。 這只鳳凰雕刻在一隻鍍金青銅的梳妝盒(奩)蓋子內層上面,整個圖案直徑為16.3厘米。 這件《漢鳳凰》雕像似乎流傳不廣,我所見到的只是收藏家本人拍攝的照片,而且僅從德國學者費舍爾(Otto Fischer)的《中國漢代繪畫藝術》(1931)一書中唯一一見。
《漢鳳凰》刻畫的是一隻玉立高空、雙翼展揚、昂首而鳴的鳳凰。 作為想像的神鳥,鳳凰的造型經歷數千年的演進至漢代,從頭至尾,綜合了雞頭、燕頜、蛇頸、龜背和魚尾等動物身體部位。 《漢鳳凰》向我們展示的這只凌虛而立的鳳凰,以高度寫實的刻畫風格呈現出渾然一體的生命氣韻。 在漢畫中,這只鳳凰整體和細節均具有的高度真實感是驚人的——彷彿天地間真有鳳凰這種神禽。 然而,它所傳達出的超逸雍容的氣度,更具有一種擬人化的魅力。 它的頭、胸和腳,三點一線,暗示出一個強勁的直立線條,但是,貫穿鳳凰全身的卻是圍繞著這條直立線條的富有動律的S線形。 這個靜與動、直與曲結合的造型,賦予這只鳳凰莊嚴而又靈動的儀態。
這只鳳凰的全身反射出陽光照耀的光芒,這是一隻浴光而歌的鳳凰。 在歌與光的浸淫中,鳳冠高揚、鳳眼生輝、鳳翼招展,而以孔雀尾為原型的鳳尾,則無限生衍流化,彷彿是這綽約如處子的鳳凰神鳥,化光為風,以大氣飛旋的線條演化出動人心魂的周天大舞——一曲生氣圓滿的蒼穹樂舞。 《漢鳳凰》的雕刻家,從實入虛、出靜入動,虛實相生,動靜相守,將對鳳凰的具像傳神的刻畫納入到對生生不息的宇宙神韻的呈現。 費舍爾指出,漢代畫像藝術的真正主題不是描繪具體物象,而是藉這些物象表現世界生命的無限運動和節奏。 費氏此說精闢地揭示了漢畫藝術獨特的精神旨歸,而《漢鳳凰》無疑是漢畫中的卓絕典範。
鳳凰的圖像,是中國藝術中最流行的圖像之一。 它的造型史,上溯到石器時代,湖南洪江高廟遺址出土的白色陶罐頸部和肩部各戳印的鳳凰圖案,距今已有7400年的歷史;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發現的“雙鳥朝陽”象牙雕刻,則晚了400年。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組相差400年的鳳凰圖像,都與太陽相伴。 鳳凰別稱火鳥、朱雀,屬火,就是火神的化身——鳳凰崇拜與太陽崇拜相關,因此,遠古鳳凰的圖像總與太陽相伴。 跨越約5000年的歷史,《漢鳳凰》以它無比精美的造型和超凡卓絕的風儀,不僅成為漢代藝術家偉大匠心的結晶,而且也成為中華文化的鳳凰精神的至高體現。
與龍是華夏人圖騰崇拜的形像不同,鳳凰是東方夷人圖騰崇拜的形象。 以史載而言,少皞是第一個立鳳凰為圖騰的帝王。 相傳黃帝次子少皞被貶南方,成為東夷諸部落聯盟首領,以鳳凰為圖騰,建立少皞國。 “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左傳·昭公十七年》)。 其後,作為東方夷人的一支,商族人認為他們的先祖商契是由其母簡狄吞食鳳凰落下來的蛋而生,即“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玄鳥》)。 玄鳥是商族人對鳳凰的別稱。 屈原在《離騷》中有“鳳皇既受詒兮”之說,而在《天問》中有“玄鳥致詒”,講的都是簡狄生商契的傳說,是將“鳳凰”和“玄鳥”通用的。
鳳凰與商契的關係,不止於為商族人確立了一個神話來源。 據史傳,舜帝封商契司徒,派他在其封地商丘,擔任火正一職。 火正是主持研究天象以利民生的官職,相當於今天的天文台長。商契築台觀天象,發現了大火星運行的節氣規律,據之製定曆法(殷歷)。 大火星每年在東方黎明時出現的那一天,是我國“春分”節氣;大火星在西方黃昏隱沒的那一天,則是我國的“秋分”節氣。 商契“以火紀時”,商族人奉之為“火神”。 大火星春去秋來,正如燕子。 鳳凰就是被神化的知時而行、給世間帶來春天消息的燕子。 作為天文學家,商契是人間當之無愧的神燕——鳳凰。 應當說,在關於商契身世的傳說中,鳳凰不僅是天人交通的“火神”,它還代表著引導人類理性覺醒的光明之神。
在漢文化中,鳳凰更廣泛的意義,是作為圖騰崇拜的延伸,代表著祥瑞安寧氣象,且代表著最高藝術境界。 中華五帝之祖黃帝,戰敗蚩尤,統一華夏即位稱帝之後,就想望鳳凰到來。 黃帝的仁德之風召來了鳳凰。 這神鳥自天而降,“五彩備舉,鳴動八風,氣應時雨”(《韓詩外傳》)。這就是一個祥和盛世之景。 《尚書·益稷》中有“《蕭韶》九成,鳳皇來儀”之說。 它描述的是在大禹治水的慶功盛典上,夔龍主持音樂會,而音樂會的最後高潮則是鳳皇蒞臨。 鳳皇不僅是這齣音樂盛典的最後出場者,而且使之十全十美的最後完成者。 “鳳皇”是“鳳凰”原本的記法。 作為最高藝術境界的代表,鳳凰就是司樂的神鳥。 “聽鳳凰之鳴,以別十二律。”(《呂氏春秋·古樂篇》)
古代中國的鳳凰崇拜,與古希臘的阿波羅崇拜很相似——阿波羅是太陽神,也是音樂與諸多技藝之神。 古希臘神話中也有鳳凰(Phoenix),它脫胎於古埃及的太陽神鳥(Bennu)的傳說。 希臘神話中的鳳凰俗稱不死鳥,它如太陽晝出夜沒一樣,通過自焚和新生,循環進行著生而復死、死而復生的遊戲。 中國的鳳凰,似乎沒有生死問題,只有來去狀態——可以說鳳凰是超生死的存在,準確地講就是一種被神靈化的高潔靈妙的氣象或風儀。
在莊子的筆下,鳳凰(鵷芻鳥)是一個氣質高潔、決然不與俗濁沾染的形象,即所謂“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莊子》)莊子此說,是在他與惠施的論爭中,借鳳凰自喻性氣高潔,鄙棄惠施之徒汲汲以求的世俗名利。 通過莊子,鳳凰被人性化了,純然以持節高尚、性靈超絕的風儀動人。 《韓詩外傳》稱讚鳳凰“止帝東園,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很可能是受到《莊子》的影響。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將“有鳳來儀”四字題與“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瀟湘館。 寶玉口稱“頌聖”,實則是藉用鳳凰傳說之典,表達他對瀟湘館女主人林黛玉的至高無上的讚美。 在寶玉的心目中,除了風儀天下的鳳凰,還有什麼可用以比配他“沒身不去”的林妹妹呢? 當然,這個鳳凰,必須是經過莊子人性化了的鳳凰。
《詩經·卷阿》描述周成王出遊,其中一段專門描寫鳳凰的風儀:“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菶菶萋萋,形容梧桐枝挺葉茂的景象;雍雍喈喈,形容鳳凰鳴聲和諧悅耳。 在高岡之上,梧桐樹朝陽而生,百鳥之王鳳凰棲於梧桐高枝,逸然鳴唱,天高地迥,氣貫蒼穹。 這是一幅超然出世而又生機盎然的圖景,是陽光與音樂、大美與永生、生性高潔與本質純樸的精華薈萃。 這不正是《漢鳳凰》展示於我們的景象嗎? 這個景像是後世千百年中國繪畫筆精墨妙、氣韻生動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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