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麗且多少有些神秘的貴州省安順市的鄉村,我就曾有過這麼一次經歷。
明代遺珍夜朗西
安順市在貴州省會貴陽市西百餘公里,這裡群山聳峙,群山之中有河流,有山間小平原,水土肥美,交通險要,素有「黔之腹」、「滇之喉」之稱,向為兵家必爭之地。
安順的朋友說,他們那裡有明代屯墾戌邊的屯堡,屯堡居民至今還保留著許多明代中原漢民族的生活習俗。因此一定要陪我去看看。
車出安順市西南,約摸二十公里處,原野裡出現了一棟近似雕樓的建築,這是「安順市明代屯堡博物館」,繼續西南行數公里,我們到了一處雕樓林立的 村莊。安順的朋友介紹說,這是安順市明代屯堡的本寨,明代建築保存得比較好。村寨裡的居民是明初南征軍人的後代,祖籍江淮。寨中日常生活隨處可見明代江淮 遺風。如寨中人耿爽,硬朗,賣物品一口價,不願出高價讓人纏磨,有著軍人遺風;稱呼上與貴州當地相異,小姑娘叫「小娘娘」、老媼稱「老娘娘」、小夥子叫 「小叔叔」;寨中人喜穿有大襟的衣褂(非對稱性,即一襟大一襟小,大襟掩胸腹後與小襟對接),老年男性仍喜大褲腰、直褲腿的褲子。這些被社會學家稱為明代 社會生活「活化石」的習俗,在多民族雜居的貴州,依然引人注目。
這裡曾是夜郎古國,進入統一的中央政權控轄後,一些朝代曾派兵駐守。明代的屯堡,見證了歷史,也承載了文化,它本身就是很有價值的歷史遺珍。
江淮銀作秀屯堡
寨前一道河流,寨後一道山樑,寨中曲徑錯落。寨中的房子,外看高牆小窗,還有炮孔、箭垛,內看是北方的四合院結構。
窄巷忽閃出一道門、曲徑通幽處貓著四合院,院內、巷口、宅門口,多有銀飾品攤點、櫃檯,間或有一些小銅器、古錢幣、小木雕。銀色閃閃,給這明代建築的軍事與生活相結合的屯堡,揉進了撩人的秀色。
石磨、石杵、石臼、石灶台把我引進了一個小院。石灶台後面,一個老爺子正在閉目養神。
老者見有客人來訪,禮貌地點點頭打招呼。問他祖上是哪裡人,他說是「江淮人」。說著,還搬出了一隻黑糊糊的罐子。他說,他的祖上,是明代軍營的火頭軍(炊事兵),這罐子是從江淮帶過來的。
借助陽光看那罐,粗笨、結實、渾身傷痕纍纍,但尚無裂痕。油垢和包漿下,依稀可見青的釉色,或許是一件來自江淮的明初龍泉青瓷吧。
我問老者,知不知道祖上怎麼來了貴州。這時,老者來了精神,他端坐起來,講起了他的家史、屯堡的來歷。
老者說,明太祖朱皇帝定了中原、定了北方,接著派大將沐英領兵平定云貴。平定了還得守,部隊便留下了,就地屯墾戌邊。安順西鄉八八六十四堡,軍人建軍營也是建住窩。
老者說,有了六十四屯堡,安順成了真安順。
「為什麼屯堡裡這麼多銀器鋪子?這些工匠……」老者往前湊了湊,陽光照亮了一張銅色的滄桑。他說,八八六十四堡駐紮下來後,為了讓軍人安心、安 生,沐英大將軍請准明太祖,一是讓這些軍人從原籍搬來妻室或定親的女人,二是讓朝廷派來了一批工匠,有作銀的,有做瓷的,還有木工、瓦工、裁縫。於是又一 批江淮人來到了南方的屯堡,加入了屯墾的隊列,在貴州高原上生根、開花……
老者說,江淮人喜金銀,貴州產銀,漢人銀器比苗銀含銀量高,屯堡銀匠的項鏈、手鐲、長命鎖,不僅為軍營的人們帶來了柔美,還深受屯堡外面各族居民的喜愛。這樣,這些江淮銀匠的工藝便一代代傳了下來。現在改革了,開放了,屯堡每日遊人不斷,銀匠的生意就更好了……
屯墾南方,不忘江淮故土;歲月滄桑,延續明代習俗。老者的講述,流淌著社會的變遷,也描繪著誘人的尋寶氛圍。
明時舊物憶江淮
房屋密集高聳,巷道狹小曲折,在這明代的屯堡裡穿行,我想尋找一家古今傳承有序、看起來古色古香的銀鋪。我希望那個銀匠就是當年江淮銀匠的後生。我還希望他的鋪子有江淮痕跡,明時舊物。
一家又一家,一店又一店。這裡的銀鋪、銀店,多為前店後宅。穿越一條條小巷,登上一級級台階,我走進了一個位置偏僻、門面寬敞的宅子。遠在台階下面就能看到或感覺到宅內銀光閃爍。
這宅子迎門的一間,中間用屏風隔斷。屏風上、屏風左面的牆上有序地掛著一件件銀作人物畫或山水風光畫。這些銀質藝術品體量較大,長寬在20公分以上。如是紙本畫,那是小品;但銀質手工錘打成畫,如此畫幅卻是很罕見的了。
這兩面牆的靠牆處,是銀器陳列櫃。迎門屏風的右邊,是另一間房。主人順房子的進深擺放櫃檯,櫃檯背後的牆面上掛著的一件件銀質工藝品,比迎門那間房的更吸引人。
店主人是個不聲不響的中年人,他正在工作台上輕輕地敲打著,打造著新的銀器。我用目光審視櫃檯內的一件件銀飾、銀件。
銀易被氧化,氧化則變色。同伴們在挑選銀光閃閃的,那更好看一些。我則在搜尋那些發黃甚至發黑的物件,尋找與屯堡年齡相仿的東西。
在一堆銀飾的下面,我發現了兩件另類的物件,一件是鐲子,一件是片狀物。二物件上面積滿了灰塵,在玻璃外面已看不清它們是什麼材質,只能看清它們的形狀。
我請店主人拿了兩件銀手鐲、一隻銀鎖給我看。然後請他把下面的兩件東西拿出來看看,出櫃檯後,在玻璃檯面上,這兩個物件蓬頭垢面。店主人說:「老輩子的東西!我捨不得動它,這麼多年,也沒人問它!」
我要好好地琢磨一下這兩件東西。我不想讓店主發現我對這兩件東西有多大興趣,好在店主人一心忙著製作,又要應對顧客,樂得我自安一隅,潛心探 究。灰塵結垢,歲月留痕。睹石開窗,這蒙垢之物也可小擦一處或數處污垢,開透視之窗。輕輕擦去一兩處塵垢,仔細觀察,我初步判斷:一鐲一片,均為玉;玉質 似潤澤,有老氣,和田玉的可能性比較大。
我開始詢價,滿以為店主人不重視這兩個物件。但店主人的出價,分明是把它們當寶貝在看。兩件價格均在萬元之上。
褒貶是買主,但也不能瞎眨。我說你這兩件東西髒兮兮的,看不清面目,不似你的銀器光亮。
店主人說,這兩件東西,是老輩子人使下來的,上面蒙上了灰塵,怪我沒保管好;玉鐲子是太祖奶奶從江淮戴過來的,傳到哪一代,丟失了,前十年整理 老宅子,從院子內的水溝裡發現了,俺們喜不自勝。祖先從江淮戴過來的物件,失而復得,也是我這個銀鋪子該旺起來了。可惜,我天天忙銀生意,慢待了老物件, 沒時間盤玩它。如果用心盤玩,這些老物件會亮起來。哪時誰都知道是寶貝了。
店主的話,與我的判斷,方向一致。如果他在講故事,在忽悠,我則正在上鉤。我相信他的話,或者說我希望他的話是真的。
乾脆和他來個開誠布公,我說,我相信你的銀器,感覺你生產製作的銀器超出了一般;我也願意相信你的兩件老物件(我沒敢說是和田玉!)的身世,但 我不能接受你開的價格——你開的是和田玉價,可我們現在無法確認它是和田玉。再說,誰會到你這銀鋪來認玉器?我今天與它是有緣,才在銀器堆中瞧見了它的身 影。
沒想到我這番話,把耿直爽快的店主人——一個超凡出眾的銀作工藝師,從坐位上說了起來。他放下手中的銀作工具,在櫃檯內與我面對面交談起來。
他直楞楞地問我:「聽口音,你是中原人?」我告訴他,我不僅是中原人,而且家住淮河流域。他緊盯著問「淮是淮河,江是什麼江?漢江?」我告訴 他,有一個「江淮河漢」的泛指,指的是漢江、淮河乃至長江中游以北一帶的地區,大約地跨鄂北、豫南、安徽和江蘇南部一帶地區。店主人說:「屯堡人世代相 傳,祖籍江淮,不知是江淮的哪一塊。你是江淮人,是我們的故鄉人啊!」
故鄉人,多神聖!我記住了店主人的請託,也記住了一個歷史課題,明初屯墾安順軍人的祖籍構成——讓歷史、讓人們記住,為國家的安定屯墾西南、西北的一代代軍人。
匆匆旅途,萍水鄉人。這是在探究社會變遷史,還是在談收藏?同伴在催促「轉移」了,眼前的老物件怎麼辦?我正在為難,店主人直爽爽地說「兩件老 玉,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能賣給你了,不能讓今天的江淮人回到江淮罵南方的老江淮。至於價格我開的價我折半,再減去若干,看你能否接受?江淮舊物轉手到 江淮故人手上,我心裡沒有失落感。」
店主人自降價碼後的價格,符合我的心理價位。付款,收好兩個物件後,我問店主人:「老鄉,你們家是銀作世家,有沒有老銀器呢?」
店主人問:「哪一類的呢?」
我說:「長命鎖、吉祥物之類,大一點的。」
這年春天,我的孫女出生,天真可愛,我想送她一件銀質的長命鎖或是別的什麼掛飾,要吉祥,要貴氣,要逗人喜歡。
店主人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台,輕輕地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裝盒,回到框台上打開給我看。
啊,這是一匹美麗的獅子,下面掛著4只鈴鐺,提起來銀光閃閃,琅琅作響。
店主人說:「這是老物件,20多年前買回來的,我放在抽屜裡經常拿出來看看,學習老輩子銀匠的真誠,銀技。這正是小娃娃佩戴的吉祥物。祝你的孫女和家人一生平安,吉祥如意!」
一口價,我愉快地匆匆付款,在同伴的催促中,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屯堡。
儘管催促聲聲,在屯堡門口的一家小店,我還匆匆地選購了兩件木雕,一件是古松隨形雕刻的壽星佬,一件是香樟木雕就的小狗狗。
滄桑古玉露真容
屯堡的兩件物品,寄託著超出買與賣的江淮情緣。帶回淮河源頭的家中後,我不敢懈怠。我用清水、溫熱水給它們洗澡,洗臉,想首先改變它們的蓬頭垢面之狀。
玉板是傳世之物,經多次清洗,正背兩面的污垢清除了,紋飾中的污垢用竹質牙籤剔除,大體上清水出芙蓉,見到了它的清白玉本質。這件玉板是件珮飾 物,長6.8釐米,寬4釐米,厚0.9釐米,顯得拙朴。玉珮飾為雙面雕,上為一條肥碩的魚,魚的下方及魚尾、魚頭處點綴著蓮葉,魚身上是淺陰刻的水波紋, 既似魚鱗,又如水線,魚戲水中,蓮葉田田,分明是一派江淮水鄉風貌。魚與蓮葉間的鏤刻,珮飾的邊緣隱隱可見鋸齒線,是手工拉絲的痕跡,工藝古風明顯。幾經 盤玩,得人體溫熱,現已漸顯溫潤。
手鐲(圈內徑5.7釐米)清洗去圬垢後,露出細膩緻密的白玉本質,天生麗質可見。但沒想到的是,這白玉圓條手鐲表皮上的圬垢易除,沁入玉肉的污 點卻難以消除。幾經清洗,乃至沸水的濯煮,哪斑點也只是由深變淺,未能去除。清洗與盤玩後,白玉手鐲已溫潤可人,只是那斑斑點點的黑沁,影響了它原本的純 淨。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