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5日 星期二

無酒不能畫的傅抱石


傅抱石繪製《江山如此多嬌》傅抱石繪製《江山如此多嬌》
傅益璇
父親傅抱石(1904—1965)有一方非常著名的白底朱文閒章,刻著“往往醉後”四個字,通常會鈐在他的得意之作上,頗有些自嘲的意味!
父親確實是愛喝酒的,一生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是藝術界人所共知的。 酒對於父親有很特殊的意義,尤其是在他的繪畫藝術裡,酒更是起著微妙的作用。 比方說,父親構思畫作時總是有一杯在手,以暢思路;在畫的過程中,也要有一杯來振奮情緒;畫得順手時,則要喝一杯一鼓作氣;不順手時,更要喝一杯來排憂解難。 如大功告成,興奮之下那就更要痛飲幾杯了! 平日里和朋友高談闊論時,手持一杯那是常事,就是晚上燈下讀書也常有一杯相伴。 總之,在父親的生活中,酒是無處不在的。
在南京傅厚崗客廳的黃色舊櫃子裡總是放滿各種酒。 父親平時常喝的是高粱酒,有段時間也愛喝金獎白蘭地,但他最愛的是茅台,有次母親錯手打碎了一瓶,濃濃的酒香瀰漫,久久不能散去,足足熏了我們好幾天。
父親自中年就有高血壓、高血脂、血管硬化的毛病,他那無酒不歡的習慣,一直令母親非常憂慮。 她似乎拿不出什麼好辦法,除了經常勸阻之外,只有將酒瓶藏起來,但母親為人太老實,是怎麼也“玩”不過父親的,最後只有自動拿了出來。 我也曾多次見到父親將高粱酒瓶藏在中式長衫的寬大袖筒裡,悄悄地帶到樓上畫室。 當然,我們之間那“不要告訴媽媽”的小小默契,我是頗心領神會的。 直到父親晚年,母親在多年抗爭不果之後,終於全面敗下陣來。 雖然仍是憂心忡忡,卻也會捧著一杯酒爬上二樓送到父親手上。
在傅厚崗客廳的牆上掛著一副清人的對聯,鑲著精緻的紅木框,父親頗喜歡。 上聯是“左壁觀圖右壁觀史”,下聯是“有酒學仙無酒學佛”,好像是隸書,豪放而瀟灑。 每當父親手握酒杯微吟之時,我總是要偷偷笑他只能“學仙”而不能“學佛”了。
不知為什麼,父親的酒似乎對我也成了很重要的事。 記得我10歲那年,在一個大雪之夜,家裡有客來酒卻不夠了,母親正發愁,我就自告奮勇要去買。 誰知雪深路滑,我不斷跌倒又爬起來,但雙手緊抱著的“金獎白蘭地”卻沒打爛。 母親見我渾身是雪,嘆了一口氣說:“快拿給爸爸吧!”
1964年,我隨學校去蘇北漣水縣參加“四清運動”,聽說有個工作隊長是泗洪縣雙溝大曲酒廠的廠長,立即想起父親愛喝此酒,幾經拜託終於買到兩瓶頂級的。 待過年回家時,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在長途汽車上顛簸了6個小時才帶回南京。 父親見到非常高興,連連感嘆說:“我璇子也會幫我買酒了……”見到父親如此欣慰,我後悔沒有多買些給他。 誰知第二年父親就去世了,這在我心裡一直是個遺憾。
說起父親喝酒,在我們家裡是時刻能體會到的。 雖然從未見過父親喝得大醉或酒後失態,但如果他畫得不順利,心情不好,又喝多了的話,就會變得“認真嚴肅”起來,在我們兄妹身上發現許多他看不順眼的地方,甚至為一些平時並不在意的小事和母親發生爭執。 這常令母親哭笑不得,繼而也會真的生氣,甚至會拂袖而去,常常因此而吃不好飯。 我們當然是絕不敢出聲的,唯有趕快草草吃完溜之大吉。 這是我唯一不喜歡父親喝酒的時候。
父親也深知這種癖好是個隱患,稱之為“病”,自嘲“20年來,此病漸深,每當忙亂、興奮、緊張……非此不可。特別執筆在手,左手握杯,右手才能落紙”。 不過他又細數唐伯虎、高鳳翰等大師皆有此癖,就連他最敬佩的日本大家辛野梅嶺等也都是同道中人。 總之,父親對喝酒雖然有些無奈、自嘲,也不太理直氣壯,但“喝酒有理”的心態是毫無疑問的。 在我的印像中,父親其實從未真正打算戒酒。
坊間對於父親“無酒不能畫”的傳聞是很多的,據說父親在畫《江山如此多嬌》時,曾為當時買不到好酒所困擾,居然寫信給周總理,得到特批一箱茅台,於是父親下筆如神助云云。
酒和父親的關係是很微妙的,他並不只是愛喝酒那樣簡單,其中的心態也不是別人可以理解的。 當我站在父親的畫前,感受那濛濛煙柳裡蕩漾的春意,還有那滿紙菸雨瀰漫的蒼涼,都會深深地被感動。 這樣的心胸氣魄,這樣澎湃的激情,手中的筆,面前的紙,又怎能表達萬一?當他生命的激流沖破了這一切時,怎一個“醉”字了得? 有學者說父親是一個有“詩心”的哲人畫家,性格耿直狷介,醉後更見天真。 父親曾說:“我認為一幅畫應該像一首詩、一闋歌或一篇散文……”我大概能明白父親在“往往醉後”裡蘊藏著的巨大熱情。
父親在畫歷史人物時,尤其是畫那些“酒仙”,更是傾注了深沉的情感,似乎他們之間並無任何時間上的距離,而是志趣相投的君子在互相傾訴。 有人這樣形容父親的《寒林沽酒圖》:“疏林薄霧之間,陶淵明與書僮沽酒、吟詩,緩步向前,畫面靜懿​​散淡,人物飄逸自然,情境和心境合一……”
父親是死在酒上的。 1965年9月,上海虹橋國際機場落成,父親為此畫了一張大畫,東道主派了一架飛機來接他去參加典禮。 父親愛喝酒的名聲遠播,各方人士熱情有加,從下飛機就沒停過喝酒,都是高濃度的茅台。 幾天下來應酬不停,直到上飛機回南京。 聽母親說,父親回來後心情很好,但很疲倦,臉色也差。 午飯後就如常去午覺,並叮囑母親到點一定要叫醒他,因為下午要參加一個會議,不可誤事。 誰知此時正好有朋友來訪,聊天忘了時間,等到母親匆忙趕上樓時,父親已經呼吸急促,差不多已陷入昏迷。 母親慌了手腳,衝下樓去打電話,突然聽到父親大叫了一聲,震耳欲聾,然後就徹底地靜了下來……父親就這樣走了,臨終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我深知是酒害了父親,令父親過早地去世。 但我並不記恨父親的酒,父親喜歡喝酒,自有他的道理。 也許他在微醺之中,能感受到心靈的翅膀無比自由,可以沖破那些壓抑在心裡的晦暗和苦悶,釋放出一切。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很久遠了,家中兄妹無人飲酒,但每逢清明去拜祭父母時,我仍會繞著父親的墳墓倒上一瓶茅台酒,讓那竹林掩映的墓地瀰漫著濃濃的酒香,我深信父親是一定能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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