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3日 星期二

陸儼少:獨於杜詩有癖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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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黃牛峽朝雲暮雨祠(國畫) 陸儼少白狗黃牛峽朝雲暮雨祠(國畫)陸儼少
《杜甫詩意圖一百開》日前首次完整亮相中國美術館。 本版選登陸儼少生前文章,重溫他創作百幅杜甫詩意圖、作品散佚並補畫的曲折往事,其對待藝術創作的嚴謹和執著態度,會對當今書畫界有所啟示。 ——編者 奉送崔都水翁下峽
杜甫
無數涪江筏,鳴橈總發時。 別離終不久,宗族忍相遺。
白狗黃牛峽,朝雲暮雨祠。 所過憑問訊,到日自題詩。
我年十八歲,從師學習國畫時,先君尚在,告以學畫宜兼習詩、古文、詞,於是涉獵唐宋詩選本,諷詠而已,未及深入也。 然獨於杜詩有癖嗜。 其它諸家皆讀選本,獨杜詩通讀一過。 其後學習句律,先師王同愈教以宜從五律入手。 居近有王氏園林、土丘池沼,頗具野趣,遂以杜詩《遊何將軍山林十首》,仿做《遊王氏園林》五律十首。 頗得前輩稱許,竊竊私喜,學之彌勤。
丁丑之變,避難巴蜀,囊中無他書,獨攜杜詩以自隨。 留蜀八年,閒中輒以杜集自遣,亦偶學為詩,見者咸以為有杜公意味。 蜀中山水,江流湍急,山石危聳,雲樹飛瀑之蒼茫濺瀉,雖一丘一壑,無有不可觀者,是皆造物精心設置,一經杜公品題,發為詩歌,二者皆天下至美無雙,足相匹配。 我好遊,寓居重慶江南岸,每出游近治名勝古蹟,以及鄉店僻壤,荊莽塞途,無不到。 中間去成都、青城、峨眉,沿岷江而歸,所見益廣,證諸杜集,益深嗜之。 於是寫作杜甫詩意畫,立幀卷冊無不備。
一九四六年春,抗戰勝利後回到故鄉。 一九五零年,作《杜陵秋興》八段,媵以自書往在重慶所作秋興五律六首,合成一卷。 先師馮超然先生見之,大為驚異,初以為八年之間,我倉皇兵間,奔走道路,舊業必廢,及茲竟出諸及門之上,遂欣然為題長跋千餘言,並書引首,廣示諸交遊中。 我亦以此卷為詩書畫學習之里程碑,為他年進業之左驗,而自觀焉。 解放後所作杜陵詩意畫益多。 良以出峽之年,乘坐木筏,經歷險水,得諳水勢,好作急灘奔流、洄伏噴激之狀。 謝稚柳先生譽之為古今畫水莫予若,徐邦達先生亦譽為五百年一人而已。 妄竊時譽,廣及海內外,遂以畫雲水著稱於世。 而峽江險水,以及巴蜀山川形勝,為我常畫題材。 四五十年來,大小幾欲盈千幅,然冊頁每冊不足二十開。 一九六二年為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週年,列為世界名人。 予擬作杜甫詩意畫冊四十開,以資紀念。 一日偶與吳湖帆先生言及,吳先生建議創作一百開,並謂古今畫史所載,山水冊頁未有一百開者。 唐六如、華新羅雖有百開巨冊,然皆人物、山水、花鳥合併而成,一冊之中,純全山水,而欲各家各派,面目獨具,無有雷同,非大手筆不能勝任。 因之竭力慫恿我嘗試為之。 我輒不自量,前後儘數月之功,先成二十五開,用正楷書款,後又續成一百開,隸書書款,在上海中國畫院,浙江美術學院及蘇州等地展出,均得好評,我亦沾沾自喜,用為傳家永示子孫之物。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號召廢“四舊”,中國山水畫亦在“四舊”之列,我因將所畫杜甫詩意畫冊一百開上繳處理,“文化大革命”期間,造反派說此畫冊借古諷今,進行批判,但批不下去,暫存上海中國畫院資料室保管。 “文化大革命”後期,造反派頭目金光渝最後向資料室借閱,及還回時只有六十五開,他說借時亦僅此數,當時並未登記,亦無借閱手續,我屢次追問金光渝,此時上海中國畫院內造反派之間,兩派鬥爭激烈,領導說不要因此加深矛盾,要我勿再深詰。 從我當時處境,唯有忍耐,不敢復有多言。 迨一九八五年金光渝去美,不及一載,美國拍賣行黃君寶先生購得拙作杜甫冊三十五開中之原物,我問畫院,畫院言無可答,支吾其詞,不了了之。 將尚存之六十五開歸還與我。 當歸還時,上海一小有名氣的金石家和一上博人員兩人在場。 知我得此六十五開,尾隨至我家,聲言雖已藏我不少畫蹟,但皆近年所作,獨缺中、早年畫,引為憾事,強我割愛,無價贈與。 我當時心頭不是滋味,既非完璧,意甚耿耿,任其挑選,那位金石家拿去十開,上博人員拿走八開。 後此金石家補上我前贈他《泥留虎鬥跡月掛客愁村》一開,此乃畫一百開時多餘者,他復要我補畫一開,以成十二開之常數。
又一年,榮寶齋王大山先生來訪,言及杜冊,謂既失三十五開,何不補畫,以促成百開之數。且前後筆致不同,正可窺見中老年風格嬗變之異。 我因心動,向此金石家等二人索回上述二十開,又前畫多餘,存姚耕雲處,有二開,合成二十二開。 其時美國納爾遜博物館邀我前去舉行“回顧大展”,須向親友商借中早年作品。 我前為此金石家畫卷冊立幅大小不下數十百事,皆無償贈與,為中年晚期精到之作。 索回杜冊十二開,他不免心痛,因揚言上海美術出​​版社出版我之大畫冊,所借畫幅,後我都不歸還,到處造謠中傷,並為其不再出借之藉口。 還與不還,事實俱在,人美經手人都在,可以查問,造謠是徒勞的。 予嘗謂書畫之事,乃天下之公器,藏於人與藏於己,二者並無分別,初不從藏於人而我名即為所奪,因之以前有所創作,隨手予人,未嘗顧惜,而此杜冊,前既予人,後又收回者,乃我十餘年心事,補成之後捐獻國家博物館,永為人民所有。 當時無價贈與,後又無價收回,取不傷廉,問心無愧。 況此特殊情況,假如他於別處付值購得,知我此舉,亦當竭力支持,以成全其事。 而今全忘舊日為他無償作畫,不肯出借,我可不予深究,又何必造謠中傷,翻雲覆雨,人情涼薄,一至於此,可謂寒心!
今年夏我來北京,住郊區懷柔縣之寬溝,此地環境幽美,亦無干擾,遂陸續補作三十一開,以成完璧,而酬宿願。 自來唐詩以李杜為極則,李豪放而杜沉鬱,各擅勝場。 我禀性近杜,又八年抗戰,流寓四川,與杜公九載巴蜀,天涯羈旅,憂國懷鄉,出處相類,心情無二。 故所創作,題材取杜為多。 此杜甫詩意百開之所由作也。 李杜文章,懸如日星,可於世界文學之巔,當之而無愧,永為人民之瑰寶,國家之驕傲。 緬懷前哲,輒欲附驥,以盡平生仰慕之忱,故覼述創作始末,以及中間流散曲折,耗心血、費口舌,以見成此之不易。 今台灣將此一百開原大印刷,廣為流傳,故附文於後,世有君子,可考覽焉。
(本文係作者於1980年代撰寫的《杜甫詩意圖一百開巨冊後序》,題為編者所加)
來源:中國文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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