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30日 星期二

瓷海鉤沉:明清龍泉窯補白


明代龍泉窯青瓷盆式八卦香爐美國華盛頓特區史密森博物館明代龍泉窯青瓷盆式八卦香爐美國華盛頓特區史密森博物館明代正德龍泉窯筒式爐(寺廟供養有款) 大英博物館藏明代正德龍泉窯筒式爐(寺廟供養有款)大英博物館藏明代龍泉窯青釉刻花石榴式尊高36.4cm 口徑18.4cm 足徑15.5cm 故宮博物院藏明代龍泉窯青釉刻花石榴式尊高36.4cm口徑18.4cm足徑15.5cm故宮博物院藏
■王楚健(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浙江吳越古陶瓷博物館館員)
明初期,再續青瓷輝煌
古文獻記​​載,龍泉窯“燒造地點在處州(即現麗水市)龍泉縣一帶,開創於三國兩晉,生產瓷器的歷史長達1600多年”,“南宋至元屬鼎盛時期,為宋代六大窯系之一”,“衰於明,終於清代康熙年間”。
宋元為龍泉窯鼎盛時期已屬共識,無論中外博物館還是浙江龍泉當地的古窯址都有豐富的藏品、標本。 1991年9月,在四川遂寧市全魚村發現以龍泉窯青瓷為大宗的南宋窖藏近千件瓷器;1976年,在韓國新安海底元代沉船打撈出了兩萬多件青瓷和白瓷,其中近1.2萬件是龍泉窯瓷器。 這些考古的重大發現,是龍泉窯青瓷生產技術巔峰時期,聲名遠揚的一個縮影。 然而,“衰於明代”的說法,是上世紀90年代文物專家依據龍泉境內明代窯址大幅度縮減,以及發現青瓷實物數量偏少而得出的結論,業內一直存在爭議。 隨著許多考古的新發現,這種結論漸漸失去根基。
2004年,明代處州龍泉官窯窯址的發現,出土完整和可複原的器物近萬件,證實明初洪武至成化,朝廷在龍泉大窯村、溪口村設置官窯,也有“官搭民燒”,燒製期跨越了近100年的時間,顛覆了原來的龍泉窯發展史乃至陶瓷史。 明代龍泉官窯青瓷在燒造工藝上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高度,特別是釉下紋飾與青如翡翠的釉色融為一體的刻花工藝,可謂登峰造極。
官窯畢竟專供於內府,藏在深宮與百姓無緣,而同一時期,龍泉乃至麗水地區金村、松溪、竹口等許多原來認定為宋元時期的民窯窯址,均有明代龍泉的標本出現。 就在龍泉官窯考古發掘期間,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秦大樹受國家文物局的指派,到肯尼亞研究發掘當地發現的數以萬計的龍泉青瓷。 他認為這意味著以往被認為是元代的龍泉青瓷,應屬於鄭和下西洋帶去的明代初期龍泉民窯產品,無論工藝上還是時間上都比較吻合。
2007年1月20日,中國考古學界宣布,著名青瓷產地龍泉窯在明代不僅沒有衰落,相反還成了中國青瓷發展歷史中的最後亮點。
明中後期,龍泉窯場沿海大遷移
自從糾正了以往考古界認為龍泉窯“衰於明代”的判斷,專家、行家眾口一詞地將說法改為“衰於明代中後期”,因為書本上說,“明代成化、弘治以後,青花瓷興起,中國航海事業衰落,明王朝實行海禁,青瓷外銷銳減,大窯村、溪口村一帶瓷窯紛紛關閉,大白岸村至安仁口村一帶瓷窯改燒民間通用青瓷,造型、燒製都不及以前精緻”。
事實果真如此嗎? 這只是時至今日留下的一個研究明中葉以後龍泉窯青瓷的空白點而已。 早在南宋時期,龍泉窯以龍泉縣為中心,就已向周邊地區不斷輻射,窯場在麗水所轄的遂昌、松陽、雲和、縉雲、慶元等縣以及溫州、寧波、衢州等地區擴展,形成龐大的窯系。 浙江“七山一水兩分田”,重重疊疊的崇山峻嶺之間,溪水環繞,奔流而下,與江、河、海均縱橫交錯,通暢無阻。 古時江南水網密布,水路是以往交通的主樞紐。 現今發現的古窯址幾乎無一不是依山傍水而建。 依山,即選擇宜窯山形,興建龍窯、饅頭窯和青瓷作坊,就地取瓷土,就近砍松材;傍水,即盡可能毗鄰水埠碼頭,既可以為作坊提供工業用水,又可以通過方便船筏等水上運輸,減少生產、銷售成本。
海上絲綢之路,是古代中國與世界其他地區進行經濟文化交流的海上通道,在唐、宋、元的繁盛時期,國內主要有泉州、廣州、寧波三個主港和其他眾多支線港和口岸組成。 據史料記載,明代兩次實行海禁,又兩次開放。 明初,太祖朱元璋為防止寇患和防止金銀外流,在海上貿易除允許部分國家通過“朝貢”方式進行貿易外,其他私人海上貿易一律禁止;永樂時期,隨著鄭和下西洋,加上社會穩定,海防鞏固,海禁隨之鬆動;嘉靖時期,沿海寇患猖獗,朝廷又重新實行海禁,封鎖沿海港口;隆慶初年,隨著明軍剿滅倭寇,朝廷又開放海禁,直至明敗亡後繼續佔據東南沿海的南朝小朝廷覆滅,足足有100年左右,海上貿易仍然興旺發達。 由此可見,海禁造成龍泉窯衰退的說法並不確切。
多年前,我在廈門的白鷺洲古玩城發現了很多出水瓷,除了青花瓷居多外,還有不少明清時期的龍泉窯青瓷,其中香爐、執壺、硯台、蘋果尊、水盂、象腿瓶、燈盞、燭台、印模等器物品種繁多,但是在龍泉當地以及浙江沿海卻十分鮮見。
我走訪當地行家、藏友,得知福建緊挨浙江麗水一帶的浦城、松溪、霞浦以及莆田、同安、建陽、南平、南安、廈門、福清等閩江流域流經的地方均有明清青瓷窯遺址,生產的工藝與龍泉青瓷一模一樣,屬於龍泉窯係無疑。 更令人吃驚的是,在福建沿海的廟宇、祠堂裡,還保留著不少明清時期傳世的龍泉窯系青瓷香爐,多數是三足,獸頭紋或無紋,爐體有盆式、鼎式、樽式、筒式、懸足等形狀,中間和底部無釉,大的直徑有40多厘米,小的直徑不到5厘米,有的全身無紋飾,只有冰裂紋;有的裝飾著海水紋;有的周身刻​​劃篦紋、花卉紋;有的八卦紋環繞,有的貼塑點綴……這些事實表明,所謂青花瓷興起,並沒有在民間給龍泉窯青瓷帶來致命的衝擊,至少在福建是一種多元共存的狀態。 我在泉州收藏到一件明代龍泉八卦卷草紋獸足銘文大香爐,直徑26厘米,底部刻著銘文“嘉靖十七,舍大爐,人福全,陳顯”,是個人定制捐給廟宇求全家平安的佛前供器,可作為研究判斷的標準器。
帶著疑問我曾經重返浙江麗水地區,拜訪行家、商家均無答案。 經過遂昌金礦黃金博物館,當我看到明代督礦官員的生活用具中有龍泉窯系大香爐、海水龍紋(四爪)大盤、蓋罐時,茅塞頓開:明代中後期,龍泉窯系重心往福建沿海遷移。
只要翻過幾座山,龍泉的窯工們就可以一腳踏進福建境內,選擇宜建地形。 遂昌更是橫亙浙閩兩省,它南臨龍泉,西接福建浦城,有幾個村莊正好在省際交界處,村民居住於遂昌,勞作卻在浦城的田地裡,雞犬相聞於兩省。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與浙江地貌、資源特徵如此接近。 況且,海上絲綢之路最中心的港口泉州,無論出口貿易還是國內貿易,都是最大的中轉站。 浙江境內的窯場大舉遷入福建境內,距離泉州更近,符合運輸成本下降的理由。
除了這個因素,明代中後期麗水地區瓷土、松柴資源面臨枯竭也存在可能,資源開採量過大造成水土流失更為可能。 當我現在踏進古窯址的時候,只見附近​​大多數的溪流緩緩流動著,幾近乾涸,無法想像在古代能夠通船的景象,這就是歷史變遷,滄海桑田的結果,好比地處黃土高原的甘肅齊家文化,在出土新石器時期陶器中,竟出現海底硨榘做的裝飾物一樣,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2014年初,我在中國新聞網上,看到一篇名為《考古發現廣東境內龍泉青瓷窯遺存規模宏大》的報導,稱廣東省大埔縣三河鎮餘里村發現一處保存較好、規模宏大的明代龍泉窯系青瓷窯址,遺址中有大量廢棄堆積瓷碎片和匣缽,出土大量青釉瓷器殘件,種類有碗、盤、杯,碟、瓶、爐等10餘種日常用瓷以及窯具匣缽、窯墊等生產工具,產品燒成採用南方地區流行的龍窯,用匣缽裝燒,燒製特點和產品特色與其他龍泉窯產品如出一轍,說明當時海內外市場對於龍泉青瓷的需求量很大。
浙江至廣東,需要橫貫整個福建,這個龍泉青瓷窯能夠遷移到如此遠,實屬意外,然而連廣東都能夠遷移的事實,正好可以說明龍泉青瓷窯往福建沿海大遷移的客觀存在。 歷史的空白點,留給我們探究與想像的空間,往往不可估量。
清代,尚有遺珍待俯拾
清朝268年,以閉關鎖國政策為主,長期實行海禁。 清政府出於防漢制夷的政治考量,同時為了打擊毀滅反清復明實力,甚至實行了殘酷的沿海遷界,扼殺了中國的海洋貿易,國內工商業的發展。 那麼,龍泉窯果真“終於清代康熙年間”嗎?
據故宮博物院文物鑑定專家葉佩蘭《清代龍泉窯系青瓷》一文記載,故宮博物館至今收藏有6件帶有清代年款的龍泉窯青瓷器物。 它們分別為:“大清順治八年制、康熙壬辰、乾隆庚寅年、同治四年、光緒癸未、光緒十九年”,其年代排列貫穿整個清代。 這充分說明了直至清末,龍泉窯仍有產品傳世。
與清代同時期,大洋彼岸的歐洲正在為龍泉青瓷“癲狂”。 1700年(清康熙39年),沿著大航海時代“新航路”出發的第一艘遠洋中國的法國商船“昂菲得里特”號順利返抵巴黎,當一箱箱極其精美的龍泉青瓷被卸下船,並在燦爛的陽光下開箱檢驗的時候,人們驚呆了,他們第一次見識到路易十五王冠上寶石一樣湛綠的瓷器,驚愕於世上竟有如此精美的工藝品,其熱愛幾乎到了“癲狂”的地步,一時間居然找不出一個恰如其分的溢美之詞。 正好著名舞劇《牧羊女亞司泰來》在熱演,亞司泰來的情人雪拉同身披青色斗篷,與龍泉青瓷色澤如出一轍,高尚的愛情和高貴的瓷器被浪漫的法國人巧妙嫁接在一處,於是便以“雪拉同”來稱呼龍泉青瓷,從此,“雪拉同”的美名蜚聲歐洲。 歐洲人以“雪拉同”作為最珍貴的禮品贈送朋友,表示相互的深情厚意,如同雪拉同與牧羊女那樣的純潔高尚的愛情。
美國《史密森》雜誌曾經講述,19世紀中國青瓷、青花瓷仍然大量出口歐洲。 紐約作為高古瓷器拍賣交易的重鎮,近幾年佳士得、蘇富比等大公司每季都不乏龍泉青瓷,成交了很多價格較高的精品。 香港佳士得是歷年拍賣龍泉窯青瓷最多的公司,曾拍過很多亞洲重要藏家的藏品;香港蘇富比歷年上拍的龍泉窯青瓷多為元、明、清時期製品,其中明代製品的成交價格較高。
一水之隔的日本,收藏瓷器者普遍喜歡龍泉青瓷,成立於1906年的日本東京繭山龍泉堂是經營龍泉青瓷著名的古董店,眼下中國市場上流通的南宋至清代龍泉青瓷精品,不少來自日本回流。 海禁,實際上根本沒有禁住民間的海上走私。 海禁的後果,至少在鴉片戰爭之前,造就了海盜獨霸海疆的局面。 據《中國海盜史》記載,明清以來,民間海盜中梟雄輩出,他們不像地中海的海盜那樣掛著骷髏頭的旗幟,狂飲朗姆酒以後殺人越貨;也不像現在的索馬里海盜專幹綁架的活兒,而是主要依靠各種形式的海上營生手段,積累了巨額財富,並擁有了強大的武裝團隊,一度控制了往來的商路,收取保護費,或者主導海上貿易。 澳大利亞華人歷史學家、作家雪珥在翻閱國外史料時,很吃驚地發現,原來在鴉片戰爭之前,英國人不敢貿然去惹中國海盜,因為中國海盜的實力、裝備、規模、戰鬥力對他們有很大的威懾力。 珠江口女海盜鄭一嫂和養子張保仔統領的紅旗幫就屬於非常強悍的海盜團隊,其裝備精良遠勝大清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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