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1日 星期六

山水畫的風水與龍脈


 中國文化報 
江山秋色圖局部之一(國畫) 趙伯駒江山秋色圖局部之一(國畫)趙伯駒
段煉
現實生活裡的風水,多涉建築的經營位置,關注人與環境的關係,以人為主角。 山水畫中的風水涉及畫面的空間佈局,也關注人與環境的關係,但貌似以人為配角。 從風水的角度看古代山水,畫中物象皆為符號,本文只說其中的龍脈一題。
西方現代符號學傳到中國,中國古老的風水之學也傳到西方。 風水,西語譯作Fengshui,取漢語發音,以免意譯失真。 但對其意稍加闡釋,英譯便作art of placement,即“經營位置的藝術”或“佈局術”。 其實,西方也有一術,以拋土撒沙觀看沙土落地的成像來預測運程,稱geomancy,類似於中國上古火燒甲骨觀察裂痕的預測術。 西方之術源於古希臘,盛行於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 與風水相比,儘管此術有前綴geo-,看似經營位置,但已略失人與環境的關係。 因此,雖然西方大有以geomancy說風水者,但實際上Fengshui不可替代,這是今日西方學界的共識。
無論是火燒甲骨,還是拋土撒沙,都與山水筆墨有相似之處,這便是圖像紋理的走向趨勢,而風水中的龍脈便以“勢”為要義。 在山水畫中,龍脈是蜿蜒的山峰,若俯視,其主峰走向便顯龍脈所趨之勢,形成佈局紋理。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將“紋”與“文”貫通,清代注家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裡將“紋”解為“錯畫”,即交錯描劃,注為“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又“依類象形,故謂之文。”由此觀之,中國文字源於鳥獸跡紋,而書畫同源,畫裡峰巒的走向大勢,可視作山水紋理。
且看傳為南宋趙伯駒的橫卷《江山秋色圖》:此畫構圖複雜,山與水縱橫交錯,呼應了“文”字的“紋”意;畫面從右至左,至少有五組前後走向的峰巒,每一組都各有主峰,各有紋脈,相對獨立又相互依存。 此畫紋脈,是峰巒的盤桓起伏,是群峰向前奔騰的走勢。 畫中主峰在轉折彎曲向前延伸之時,兩側伴以無數峰巒,既似隨從,也如護翼,共進共退,形成大勢。
從陰陽角度說,龍脈與氣韻可作一對美學範疇:龍脈是正符號,由畫家筆墨描繪於實處;氣韻是負符號,畫家不施筆墨,以負畫法描繪於虛處。 這一正一負,與山路水路殊途同歸,成為山水畫中另一對二元符號。
氣韻與龍脈虛實相生,使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時而見尾不見首。 龍脈的要義是什麼? 當然是風水,其紋理有龍遊山水君臨天下的氣勢。 從構圖上說,龍脈是畫面之綱,有綱舉目張之功。 山水畫的氣勢來自氣韻,但氣韻為負,在虛處,故氣勢的顯現,離不開龍首高昂。 這龍脈之首,在趙伯駒畫中,便是主峰從近景延伸到遠景的最高處,驀然回首,被畫家的筆墨凝固於剎那間。 龍脈與氣韻的關係,是變相的人與環境的關係,龍既顯氣勢,也需氣勢,這關係的實質是以人為中心。
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是立幅,神龍由遠向近延伸,那高聳的主峰是龍頭的正面像,是王權威儀的象徵。 郭熙的《早春圖》有所不同,且相當詭異:近景的龍背一清二楚,遠景的龍頭高聳入雲,顯然是神龍由近向遠而行。 可是,細看畫家描繪的近景山脊,那岩面和崖側,那溝紋和石痕,那樹乾和枝椏,以及兩旁的落瀑流水,原本的龍背龍尾莫不轉化為龍首,莫不顯現龍抬頭的氣勢。 郭熙神龍之走向的雙重性,也見於李成《晴巒蕭寺圖》。 細讀這幾幅古代巨制,若說范寬畫中由遠而來的正面龍首,是神龍拔地而起,那麼郭熙和李成的畫,則是神龍自天而降,三者都獨顯縱向的高揚氣勢。 趙伯駒迥然相異,畫中神龍皆逶迤而去,五龍並行,回首相望,營造出橫向的闊大氣勢。
清代王原祁說畫中龍脈開合起伏,不僅有氣勢,而且有源頭。 若以符號學的“無限制的符號過程”為視點,用王原祁的眼光看,那麼趙伯駒《江山秋色圖》中群龍奔騰的峰巒,便是若干能指,其所指相同,均為畫中氣勢,這是畫家造勢,是大勢所趨的動向。 同時,聳立於群峰中的主峰也是能指,其所指為大勢中的強勢,即龍脈所向,有如金字塔之巔的上升。 大勢群峰簇擁著強勢主峰,轉化為進一步的能指,其所指是無所不在的風水,而畫中風水作為紋理圖式,其所指是人與環境的關係,是天人合一的傳統哲學。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山西臨汾初游上古堯帝之廟,見瓦礫廢墟中斜躺著一殘破石碑,上刻“倉頡造字處”。 當時很吃驚,沒想到黃帝之使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文化壯舉竟在此地發生。 後來檢索文獻,得知倉頡造字有兩處,一在其故鄉陝西白水,後人附會說,白水為泉,故為文字發源地。 另一處是西安南郊,八十年代初我曾在那裡求學三年,卻無緣尋訪。 三十多年後再遊堯廟,為了確認造字處而尋找那塊破石碑,卻遍尋不得。 問堯廟工作人員,一問三不知。
那麼倉頡怎樣造出龍字? 只好聽信傳說,本文不言。 相對於Fengshui,中國龍英譯為dragon,實在是個敗筆。 西方傳統文化中的龍是殘暴的惡魔,它口噴烈火,毀滅人世,終於被聖喬治斬殺。 龍是中國的正統形象,譯成dragon無異於自我妖魔化。 譯文是個符號,所指為國家形象。 近年有學者討論龍的翻譯,建議創造新詞loong來譯之,但響應者寡。 在國家形象成為重要議題的今天,有智者提供妙方,推出熊貓來代言。
然而,熊貓雖可愛,卻難入山水畫,既不能造勢,也無風水源頭,與龍不可同日而語。
(作者為加拿大康科迪亞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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