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7日 星期日

書法的價值是否正在回歸

 羊城晚報 

相比中國畫,中國書法一度被視為書畫市場的“配角”。 但在今年春拍,傳統書法卻吸引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嘉德春拍“仁妙軒藏中國書法集珍”專場中,以1725萬元成交的《大盂鼎銘文手捲》,創下黃賓虹書法類作品的最高紀錄;緊隨其後舉行的“一代書聖於右任”專場中,138件書法作品悉數成交;保利春拍中,八大山人的《草書七絕詩》以3450萬元成交,創下藝術家本人的書法拍賣最高紀錄;兩天后,匡時首次推出的“暢懷”書法夜場,最終成交1.14億元,成交率高達91.3%。
接二連三的拍賣高價和高成交率,是否意味著中國書法的價值正在回歸? 拉高書法價格的,是其本身的書法藝術,還是本應作為附加值的文物價值、文獻價值?
為何書法作品近期能連創高價?
主持人:歷史上很少有純粹的書法家,他們都以其在政治、文化、文學等領域的成就而見稱,書法只是餘事。 到了近世,才出現專業書法家。 所以,市場上的書法也被區分為專業書法家的書法、畫家書法、文化名人書法、政治家書法等等。 我們關注到,近期的書畫市場上,不少書法作品的拍賣成交價格都較高,不知道價格上漲最明顯的,都是哪一類型的書法?
許習文:近期很多書法作品的價格的確上升了不少,當中價格漲幅比較大的,還是名家的書法,很多藏家在購買書法作品的時候,更看重的是書法藝術以外的東西,比如藝術家本人的名氣或學問。
就像這次黃賓虹的書法《大盂鼎銘文手捲》拍出了1725萬元,這個價位如果是他的繪畫作品,那是合乎情理的,但他的書法作品也能創出這樣的高價,就讓人有點難以想像了;還有林散之的書法,以往一幅作品也就幾萬元,現在卻動不動就拍到幾百萬元;廣東崇正近期春拍的書法行情也很好,一幅劉海粟寫給香港著名報人金堯如的行書《茶人之家》,體現學人與畫家之間的情誼和交往,5000元起拍,我想著大概也就幾萬元成交吧,沒想到最後拍到了35.65萬元。
主持人:黃賓虹的書法價格這麼高,應該還是因為他的畫價一直都在漲,水漲船高,把他的其他作品價位也拉高了。 有“當代草聖”之稱的林散之,他的作品能夠達到這麼高的一個價位,又是否算是書法家作品上揚的表示?
許習文:有時一幅書法作品的價格,它的附加值比它本身的書法藝術更值錢。 比如作品是名家寫給名家的,或者是哪位鑑賞家收藏過的,都會給作品本身增色不少。 而且拍賣的價格偶然性也很大,同一件作品在不同的地方拍到的價位是有很大差距的。 以前我們總認為北派的作品,在北京的價位應該會比南方高一些,我現在發現這也不一定。 有些作品北方的藏家很熟悉,想要得到不是很難,競拍就不會太激烈,但如果出現在南方,距離產生美,有時反倒能夠拉高作品價格。 比如剛結束的崇正春拍,一件不足三平方尺的黃冑畫的驢,拍了150多萬元,令不少北方行家大嘆想不到!
主持人:書法現在得到市場更多的關注,應該還跟畫價太高,未來增值空間不大有關。 所以人們轉向更為純粹、抽象的書法,把它視為窪地,認為是未來成長的一個潛力板塊。
許習文:跟中國畫相比,書法的價格一直都是偏低的。 我剛開始玩收藏的時候,也是先買“字”,因為當時沒錢,字比畫要便宜得多。 比如在文物店買陳衍的書法條幅,當時也就幾百塊錢。
主持人:現在的藝術品市場還有漏可以撿嗎?
許習文:哈哈,現在是“天下無漏”,千萬別抱著撿漏的心理到藝術品市場來淘寶。
不少新入門的藏家經常問我應該收藏什麼東西,我都會說:“首先,你要喜歡這件收藏品,如果只是單純當作一門生意,把藝術品當投資品,我建議你最好還是不要進入這個行業。一些人冒著風險,買了價格不菲的收藏品,連自己還不清楚它的價值、它的用途時,就又拿著它想短時間內要博個好價錢轉手,天下哪有這麼好的餡餅吃?”
當代書壇是一種什麼樣的氣象?
主持人:在廣東市場,書法價格比較高的是著名學者容庚、商承祚、饒宗頤這幾位,都是很典型的文化名人書法,反倒是純粹書法家的作品關注度不高。
李公明:我先來談談目前書壇存在的三個現象:
第一,官本位和市場聯手打造的書法市場。 官本位首先指的是全國各地的書法家協會主席、體制化的書畫研究機構的負責人等,一旦有了這些名頭後,其書法作品的市場必然會隨之上升;還包括各級官員中的“書法家”,其市場價值也總是因其官位而異於常人。
第二,明星現象。 包括名人、官員、將領,特別是娛樂明星,比如倪萍和趙本山的書法,據稱可以賣到幾萬元甚至幾十萬元。 這種現象影響了人們對書法藝術價值的判斷。
第三,表演性質的娛樂化和商業化。 這種商業化最典型的是“獻禮現象”,凡是重大節日,常會出現某某書家以字數或篇幅堪稱驚人的書法作品來“獻禮”,以產生新聞效應。 另一種就是表演,比如用舌頭、用身體各部位、用樹枝等物來寫字,將書法娛樂化,在這個問題上,媒體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主持人:針對這些現象,美術界也缺乏中立的批評。 李教授剛講到的書法市場官本位現象的確存在,我聽說市場上還有以書協職位的高低來論作品價格的。 但話說回來,正因為缺少了批評的聲音,買家或欣賞者不懂得區分不同書法作品的高低,也就只能依據協會的職務來作為衡量標準。
李公明:沒錯。 目前美術批評界相當慚愧的,就是嚴重稀缺真正的書畫批評家,而只是以某人的官位、名氣作為權威。
我是把書法當作中國傳統文化來看,古人是在生活中追求藝術。 在古代,書法具有實用性,不管是寫信,還是抄經,書法都是生活中必需的。 而現代人是在藝術中討生活,在藝術中淘金。所謂生活中的藝術和藝術中的生活,古今有著很大的區別。 在古人看來,書法就是一種修養和氣節。
許習文:過去讀書人寫一手好字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比如我想邀請你來寒捨一敘,寫個手札差人專門送到府上,現在只需要一個電話、一條短信就搞定了。 書法已經越來越貴族化,寫的人越來越少,寫得好的那就更少了。 所以我預料若干年後,說不定只要有字的紙就能賣錢了,因為“寫字”的人越來也少,書法也就變成了一種文物。
主持人:“古人在生活中追求藝術,現代人在藝術中討生活。”這兩句話說得好。 但我覺得,在藝術中討生活也沒什麼問題,古代如仇英、唐伯虎,近代如齊白石、張大千也在藝術中討生活,這應該是經濟社會一種很正常的現象。
李公明:我認為,當今的書法發展趨勢中的不少方面和傳統的書法是有區別的。 傳統書法有其特定的工具和技巧,如果完全拋棄了這些,即便是再好的作品,也難稱之為中國書法。 如今出現了某些書法江湖的當代派,書法以醜、怪為美,醜陋中雖然仍有可能因為刻意出新而帶點“情趣”,但是與中國書法傳統的正​​大氣象背道而馳。 這種醜書會不會進入到市場? 如果是從傳統審美的角度來講,這些醜書是不值得收藏的,但現在左右市場的卻不是藝術本身的價值,只要有資本運作,什麼樣的作品隨時都可以進入市場。
許習文:現在的確是醜書橫行,以前我跟啟功先生也談論過這個問題,在有美可以選擇的時候,為什麼要選擇醜呢?
主持人:醜書因為有視覺衝擊力,在展覽的時候的確比較容易吸引眼球。 但看一眼可以,朝夕相對就肯定不行了。 如果刻成匾,那就更加面目可憎了。
最近幾十年來,今人的書法相對於古人沒有出現“大家”,但像啟功的書法還是值得尊敬的。 之前有人批判他,說他的館閣體讓中國書法誤入歧途,但我認為這種批判是應該放在大的歷史背景下去考量的。 啟功的書體看似易學,但其實格調不低,富有書卷氣,這不是一般人能學得來的。
許習文:另外,書法家一旦形成自己的風格,雖然辨識度高了,但也就形成了習氣,有時候看他一幅作品,跟看他一百幅作品是一樣的,都是一個模式而已。
所以臨摹字帖,千萬不要選擇某個人晚年的書法去學習,因為這個時候他的風格已經形成,你去臨摹他的字,就會把他不好的習氣放大,學習了他的缺點,還沾沾自喜自以為學習到位了。臨摹書法的時候,最好是學習名家中年時期的書法,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完全形成自己的風格,正在博採約取,是上進的時期。
李公明:還有一種現象叫“拉大旗作虎皮”,就是將書法的意義、價值宏大化,也就是把書法拔得很高。 你看現在的書法界有各種體制化或半體制化的機構,如中國書法家協會下面還分有楷書、隸書等小協會,他們都熱衷於建項目、搞工程,比如建書法院、書法博物館、組織各種類型書法比賽等等,為了公共財政投入或民間資助,他們總會將書法拔高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大國文化崛起的重要標​​誌”等等,總是各種天花亂墜的說辭把書法從個人行為上升為國家文化戰略。
其實,書法就是個人的一種藝術修養,之所以熱衷於上升到國家文化戰略的高度,無非就是想要索取納稅人的錢。 由於國家形象的崛起,需要依賴文化的包裝,這麼不斷地把國家文化戰略的字眼拉到當代藝術發展,包括書法的身上來,也就讓書法逐漸遠離古人所講的樸素的生活和文雅的品位。 書法被虛構出來的高大形象,值得我們警惕。
什麼樣的書法
才是好的?
主持人:正像李教授剛才所說的,古代並沒有所謂的書法家,書法只不過是一種書寫的工具。在廣東,民國以來幾位書法寫得好的“大家”如康有為、梁啟超、林直勉,他們也都不是專業的書法家,卻都是學養精深的學者,他們的書法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認。 我們探討一下,什麼樣的書法才是好的?
許習文:古代不會有類似的專業書法家,他們寫字純粹為了修身養性,寫好字是自然而然的。而現在一些專業書法家,為了拿獎而創作,過分強調技法,而技法是不太難的,幾年內就能比較容易地解決。 比如周作人,我就喜歡他的書卷氣,他的作品掛在牆上,看著就令人心情愉快舒暢。
一幅書法作品的高低,我覺得關鍵還是看作者的胸襟和學養。 如果創作出來的書法太過刻意,只為迎合當下的潮流或是評委的口味,帶有很強的功利性,那就失去了書法修身養性、“無意於佳乃佳”的本​​源。
書法的技法重要還是修養重要? 歷史上有個例子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在清末民國,上海有個專門擺攤幫人寫招牌的書匠叫唐駝,在當時他的名氣是很大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但為什麼到了現在,美術史上基本沒人提起唐駝這個名字? 就是因為他的書法沒有其他文化的支撐,單以技法取勝,慢慢地就被歷史淘汰了。
主持人:我還記得小時候看字帖,字帖的最後都有一個介紹書畫名家的欄目,在顏真卿、蘇東坡、董其昌等一長串人名後面,還有一個唐駝的名字,他的書法技法的確掌握得很好,但缺少文化內涵,所以流傳下來的作品也不多。 我想唐駝​​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被捧得那麼高,可能還與當時提倡重視“平凡勞動者”有關。
最後,多謝兩位專家的專業分析。
綜合起來說,讓我想起孟子的一句話:“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欣賞一件書法作品,也是如此,必須和作者的精神世界一起來欣賞。 所以書法到最後還是落腳於文化評價,一幅書法作品好不好,這是一個綜合的評價,而不是單純的技術評價。我們家裡掛一幅書法,其實是與書法家在對話,跟他有文化上、精神上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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