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6月20日國家文物局覆函仲裁,這批藏書回歸江蘇成為定局.風波平息,事件淡出人們視野.在資訊紛繁蕪雜的今天,過云樓的一切,難到真的會如其創建人顧文彬在《過云樓書畫記》自敘中所言:「書畫之於人,子瞻氏目為煙云過眼者也」?
縱觀過云樓百餘年曆經的滄桑,其命運恰如那些泛黃的紙卷帛書,薄且易碎.歸宿何在?亦見時代之變遷.
現狀
6月下旬,蘇州已經進入了梅雨季.撐著傘沿人民路南行,走得急了,就差一點兒錯過了怡園的門口.這裡非常安靜,遊人稀少,沒有蘇州另外幾個知名 園林景點那般遊客如織.沿著它的外墻再向南走不遠,就是干將路.右轉,干將路2號的門牌處,一個新式的仿古建築,門楣上正懸著一塊匾,上書「過云樓」.門 內左側墻上,有關於過云樓歷史典故和何時修復的說明牌;右側,卻又掛著「蘇州市地下管線管理所」的招牌.再進去,看到一座整修過的木製兩層樓,上面也懸著 「過云樓」的匾額,再欲進一步細細探看,被一位男士禮貌地阻止:我們這是單位的辦公地點,不是對外開放的參觀景點.
從這個門口出來,就可看到蘇州地鐵一號線的一個出站口,再向西走不遠,干將西路14號「蘇州市風光三輪車服務有限公司」的招牌之下,門邊鑲嵌著「蘇州市文物保護單位過云樓」的牌子.無疑,這裡依然是過云樓舊址的一部分.
在平江路的崑曲博物館,記者見到了過云樓顧氏後人中唯一留守在蘇州的顧篤璜先生.生於1928年11月的顧先生說,拓寬城市道路時,怡園縮小了 一些,過云樓也成為臨街建築,原來的這個樓是第三進,大廳和天井都在現在的干將路上.這座木樓是把舊建築維修過了,裡面的裝修都已是現代的,舊的匾也早找 不到了,現在掛的新匾是他從家裡拿出字來重新做的.至於傳說中過云樓精妙的藏品,因為最後都歸他的祖父顧鶴逸所有,也早在他的祖父從老宅搬出後就騰空了. 自那以後,這座過云樓歸顧氏義莊管理,家族中有人住在那裡.至於怡園,他小的時候也並不去那裡玩,「解放前,我一共就去過一次怡園.」
盛時
顧篤璜說,在他的印象中,家裡的收藏氛圍從他記事之後已經不濃厚了.過云樓盛況空前的文化活動,更多的是從父輩那裡聽到的.
他們這一支顧氏是元末明初從安徽遷回來的,來的時候是商人,後來從科舉晉身.顧篤璜的高祖顧文彬在道光21年中了進士,後來當官,最後一任是寧 紹道臺,主要管海關,是所謂的「肥缺」.從他開始,把積累的錢用於書畫收藏,晚年他還建造了住宅和花園,1874年修了過云樓.
而在顧篤璜看來,祖輩收藏頗豐,都是因為碰上了一些機緣.「最早的一次機會是太平天國,戰亂中很多文物流散在社會上.我高祖手裡有點兒錢,又懂 書畫文物,古董商也願意把東西先拿給他看.原因一個是給錢比較爽快,再一個是決定比較快,別的人自己不懂,還得請人鑑定,若有了疑問就再請另外的人看,拖 延很多時間.」
過云樓書畫收藏漸豐,主要操盤手是顧篤璜精通字畫金石的曾祖顧承.經他手,過云樓收藏的字畫漸具盛名.可惜的是這位曾祖因肺病年紀很輕就過世了.到了顧篤璜的祖父顧麟士(字鶴逸)之時,過云樓迎來文化活動的全盛時期.
顧鶴逸也碰上了一個收藏的機緣,貴州的大藏書家莫友芝有一批舊藏急於出手,由他全盤攬入囊中,從此過云樓成為一家重要的藏書樓.顧氏對於藏書的 愛好自此與日俱增,到了顧鶴逸晚年著有《顧鶴逸藏書目》,其中著錄有宋元版五十種、舊抄本一百六十五種、明版稀見本一百四十九種、清代精刻本一百七十五 種.
傳言
在最近關於過云樓引發的新聞熱議中,過云樓的藏書「秘不示人」的種種規矩,乃至怎樣被傅增湘秘密抄寫書目才公諸於世,都成了傳奇.顧篤璜則肯定 地說,實際上不是這樣的.一方面說,拿收藏炫富的情形肯定沒有,「過云樓收藏甲江南」這類的說法也肯定不是顧家自己說的,避免招搖、張揚,是過去文化人很 正常的一種心態.另一方面,對於真心追求學問者,是敞開大門很好接待的.顧家把兩位有繪畫前途的年輕人聘為西席就是一時佳話,「鐵琴銅劍樓還留飯呢.這是 當時的風氣,在私人藏家裡很普遍的.」
但是因為書畫文物每打開一次都有損耗,珍品也不輕易拿出來,對子孫而言也同樣有限制.「隨隨便便的人,附庸風雅者來看畫,我們會有另外的一套畫 給他們看,真正的好藏品不會拿出來的.」「版本學家傅增湘來過云樓看書,我祖父接待了他.但他回去以後在雜誌上把書目發表了,也沒打招呼,我祖父就有點兒 意見,你把我的書向全世界公開幹什麼?」
水患
「兵蟲水火」,自古以來被視為藏書的四大禍患,其中尤以戰亂為首害.在顧篤璜的記憶裡,少年時代最深刻的印象莫過於日本侵華的戰火延燒到家鄉帶來的一系列災禍.
那時候他年紀尚幼,眼見得他父親和周圍的一些朋友經常談論的話題總是:戰爭肯定要打起來了,如果日本人打進來怎麼辦;肯定要逃難,往哪兒逃是比較安全的.
那時過云樓的用途已經不是藏書樓了,顧篤璜祖父在過世之前已立定分家書﹐將過云樓藏品分傳給四個兒子,過云樓的東西早已搬到西津別墅和朱家園等 處住宅.顧家做了準備工作,把家中藏品之中最為精華的一部分運到了上海,存入上海租界四行儲蓄會的保險庫.「原來家裡收藏的書畫,連同箱子,要堆六七間屋 子呢,帶不走那麼多,也沒條件租那麼大的保險庫.」就又在朱家園住所的天井裡挖了一個約十平米的地窖來藏匿一部分帶不走的藏品.這個地窖挖好後顧篤璜還下 去玩過:從扶梯走下去,裡面有電燈,也很高.為了防潮,修地窖時也採取一些防水的措施,裡面鋪油毛氈防潮,其上再抹水泥;所有放到地窖裡的東西都裝進用鐵 皮做的箱子,外面再用焊錫把鐵皮箱縫隙焊起來.這個地窖雖然僥倖沒被日軍發現,可是這些防潮技術仍是不過關,後來地窖進水了,鐵皮箱子在水裡生了銹,再打 開,發現很多書畫受潮黴變,損毀相當慘重.
戰火
1937年8月16日,蘇州遭到日軍轟炸,第一顆炸彈就落在了顧家,他們只得連夜逃難.那顆炸彈剛好落在顧家朱家園住所的大廳,兩個正在大廳裡 疊衣服的傭人當場被炸死.「我那時是大難不死.在學校裡是受過一點兒防空常識訓練的,我就躲在床底下,一震動,對面一個大櫥倒下來,把床一壓兩斷,我幸好 是躲在床頭一邊,只是額頭上擦傷了一點.」從屋裡逃出來,他看到飛機像入無人之境般低飛,都能看得見駕駛員.機槍掃過來,子彈恰恰擦著他的頭頂掠過,「我 要是個子高一些,當場就沒命了.」
他們躲在花園裡,等轟炸過去,就近僱船連夜逃到鄉下,然後再和上海聯繫上.他的姑姑、姑父在上海虹口有一個合資辦的工廠,就從上海派一個車子來 接他們.那輛卡車的駕駛員是日本僑民,這一條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一路上碰到崗哨他就講日本話,路上就沒問題了.我們全躲在卡車後面的棚子裡,下雨,天又 冷,到上海下車時,我的兩個腳都麻木了,身上都是水.」其後還是用這輛車,把他的伯伯顧公雄一家也接到了上海.
而蘇州的家園在淪陷後慘遭日寇荼毒.等局勢稍微平靜下來,顧篤璜的父親顧公碩冒險返家,發現兩處老宅都被掘地三尺,劫掠一空.朱家園的住所被日 寇搜索了七天七夜,西津別墅則被搜查了整整15天.那些沒運走也沒藏起來的書畫全部遭殃.房間裡到處堆滿了字畫的裱頭、捲軸,而畫芯子都被挖掉了,「我父 親就覺得,日本人是有情報的,因為不是每家都遭到了這樣的徹底搜查,來的人也不像是普通的兵,不然怎麼會把畫芯挖得那麼好呢?」沉在井裡的青銅器等文物也 都不見蹤影.
捐贈
其實,清末民初時,日本人對顧家的收藏就早有覬覦之心.從20世紀初開始的四五十年間是中華文物典籍外流的高峰,除傳教士、外交官和其他來華外 國人個人收購外,各大學和文化研究機構也紛紛派人來華收購古籍.古籍尤以外流到日本的最多,超過萬冊的外流僅民國期間就有數宗.當年日本人也多次到蘇州登 門拜訪顧鶴逸,還邀請他在日本舉辦畫展.專門研究中國古籍版本的島田翰曾到過過云樓,看過珍藏後稱「令人為之悚懼」,他也曾想購買過云樓的藏品,但是沒有 得手.1930年顧鶴逸去世,日本人還特意到蘇州來要了兩件生活用品,帶回日本,在文化人中間舉辦了小型追思會.
經此番戰亂劫難,過云樓藏品受到重創,但最精彩的部分依然被保護下來.
伯父顧公雄一家在抗戰後沒有回蘇州,顧篤璜的伯母沈同樾也是收藏家,他們帶到上海的書畫珍品,在1951年至1959年悉數捐給了上海博物館,其中書畫名家真跡不勝枚舉,還有明刻善本和罕見稿本,被上博贊為「撐起了館藏書畫的半壁江山」.
顧篤璜的父親顧公碩在上海8年,抗戰勝利後回到了蘇州.解放後他擔任蘇州博物館(微博)的副館長時,也捐出逾百件家中書畫、繡品等文物,充實館藏.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私人藏書十之八九都交納公庫,也成為一時的風氣.個人所捐數量動輒逾萬,北京圖書館、上海博物館、南京圖書館等地方藏館,在那些年都迅速充實了大批精品.
「解放後我們趕緊把很多東西都捐掉了,什麼原因?保護文物的負擔太重,要保護好真的不容易.我們家裡最好的房子是給書住的,給畫住的,最好的皮 箱裡放的不是衣服都是書,那是一種福建的皮箱,密封程度很高,關箱子時,都會有空氣被哧的一聲壓出來.我們家人都不講究穿,衣服都是很普通的,我祖父就經 常穿打補丁的衣服.這些文物珍品經歷那麼多磨難,總算保留下來,趕緊交給國家,以期得到更好地保護,腦子裡完全不是財產、投資、商品這些概念.」
顧篤璜說,那時大家願意把家藏文物交公,也是覺得保管好這些藏品是一個沉重的負荷——祖先傳下來的精品不能毀在自己的手上,而收藏書畫古籍所需的溫度濕度等嚴苛的條件,越來越覺得憑個人力有不逮.所以,要給這些歷經滄桑的寶物找一個好歸宿,也是藏家們真實的心態.
查抄
「文革」開始,特別是抄家風和破四舊的活動,不分青紅皂白將古舊書籍一律視為「封資修」的舊文化,強抄肆掠,或一把火燒掉,「我父親主動跑到博 物館,提出要求,請博物館來抄家,沒其他的原因,就是怕破四舊毀掉這些珍貴古籍.那時我們還有堆滿五間房的收藏,連書箱連書櫃,來抄家時用小卡車裝了七卡 車,運到博物館.」
然而造反派們並沒因為「主動請抄」就放過顧公碩,也不因為顧公碩曾經為掩護地下黨出錢出力的歷史講情面,依舊把他和夫人拉到街頭當眾批鬥.結 果,批鬥之後,這邊正開始把藏品裝車,那邊顧篤璜已經發現父親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走掉了.「我騎了腳踏車滿蘇州城到處找,親戚朋友家都去問過,誰也 沒看見他.等我回到家翻東西的時候就發現了,他寫的遺書就壓在桌子上,我知道肯定不好了,但還是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顧公碩的遺書寥寥數語,只是表明 「士可殺不可辱.我先走了」.
顧公碩自沉於虎丘,家人無從得知,「第二天早晨,他從水裡浮起來.也是巧了,恰巧我的舅老爺路過,發現了,運到火葬場.」顧公碩是蘇州在「文革」中遭迫害致死的第一人.
後來「文革」結束後落實政策,發還抄家物資,但藏書中最為珍貴的兩部古籍卻失去蹤影.
歸宿
此番過云樓藏書拍賣被稱為四分之一,引出眾人對另外四分之三的興趣.1992年,江蘇省財政撥款40萬元購得顧氏後人三份藏書共541部 3707本.做了一輩子古舊書生意,現年87歲的江澄波先生當初是經手人和見證者.在文育山房書店裡,江老先生說起上世紀90年代受託促成南京圖書館收購 過云樓藏書的故事,仍然是如數家珍,如何受當時江蘇省委柳林書記「一定要把過云樓藏書留在江蘇」的囑託,如何試探著跟顧家後人挑明,如何幫助南圖整理這些 書目,在蘇州、在上海,過云樓那些珍奇版本,宋刻《龍川略志》、《字苑類編》、《乖厓張公語錄》這樣的孤本就在眼前出現,讓他怎般驚艷;又因為顧家後人想 法不盡一致,可惜沒有見到那1/4的書,而其中黃丕烈所刻《士禮居叢書》被拆開,前後兩批裡都有,還有嘉靖道府居敬堂刊本《黃帝內經素問靈樞合刊》,《內 經素問》早在南圖,而《靈樞經》則在此次拍賣的書中……
而這四分之一的書,在2005年嘉德拍賣時被「神秘買家」拍走,此番重出江湖,又蒙南北競購,早已置身事外的顧篤璜的心思是:最後無論給鳳凰和南圖,或者給北大了,都是比較好的歸宿,要比給私人好得多.
6月26日,南圖召開過云樓藏書新聞發佈會.館長徐小躍認為,南圖1992年所購的過云樓藏書541部3707冊幾乎囊括了古代紙質書籍的所有類型,可謂「珍品紛披」.它們與匡時競拍的179部過云樓藏書血脈相連,倘由南圖統一典藏,可謂「壯世之舉」.
■文/本報記者 譚璐
過云樓藏書拍賣爭奪記
◎6月4日,匡時公司拍賣過云樓藏書,1292冊古籍最終以1.88億落槌,加上佣金,成交價2.162億元.
◎6月5日,江蘇鳳凰出版傳媒集團召開新聞發佈會,慶祝競得這批藏書.
◎6月11日,北京大學圖書館公開向拍賣公司發函,表示準備使用「優先購買權」,從江蘇鳳凰手中以落槌價購買這批古籍.
◎6月12日,江蘇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向北京市文物局發函,稱江蘇鳳凰此次競購「得到省委、省政府全力支持……省政府確定此項收購由國有文博單位 南京圖書館和江蘇鳳凰出版傳媒集團實施」;同天,北京市文物局官方微博「北京文博」轉發關於北大宣佈對「過云樓」藏書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新聞,引發猜測.
◎6月13日,北京大學通過官網發佈消息,稱決定收購「過云樓」部分舊藏,由包括吳小如、湯一介等人在內的知名學者簽名推薦購買,北大圖書館也在拍賣會前特意聘請全國古籍保護專家委員會的數名委員對這批書進行鑑定.
◎6月20日,國家文物局和北京市文物局覆函,稱「北京大學和南京圖書館皆為國有文物收藏單位,且均參與了『過云樓藏古籍善本』的競買,因此,應依據拍賣規則確定受買人.」
◎6月26日,南京圖書館與江蘇鳳凰分別召開發布會,前者確認「過云樓」所有藏書指定南圖收藏;後者宣佈與法國出版巨頭簽署備忘錄,將出版《過云樓藏書》影印珍藏限量本版.
來源:新浪收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