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刻“偷得浮生半日閒”印
時在農曆庚辰年(2000年)春節,我從京返湘度假。 一日,妻子單位同事、齊白石後人齊燕君女士登門,她攜著一個包裹嚴實的“神秘之物”,說要讓我看個好東西。 此物在書房一打開便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是齊白石老人當年創作的一方“偷得浮生半日閒”壽山黃芙蓉石巨印,印面尺寸闊達7.8厘米見方,通高5厘米,淨重1600克。 如此大尺度高品質的齊白石閒章,實在罕見。 我認為這是一方值得研究的印章,當即用宣紙先後鈐拓出該印7枚印蛻,後來將其中一枚粘貼在16開硬紙板上,並加題跋,但通過之後長時間觀察,我發現諸多版本的齊白石印譜均不見此印蛻譜錄。 於是我試就此巨印的詩文內涵、篆刻藝術及其印紐工藝三個方面試做剖析和解讀,以探賾白石篆刻藝術的人文風采。
“偷得浮生半日閒”句出自中唐李涉《題鶴林寺壁》:“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其大意是指詩人路過一間竹林密布的寺院,無意間與一個和尚相談許久,這才發覺自己在浮沉奔波的人生中又得到半日清閒,以致終日奔走忙碌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浮沉,偶爾抽空,偷閒散心,實為難得。 難怪齊白石在此印側面的楷書邊款中大發感慨:“忙忙碌碌何其煩,且偷浮生半日閒,吾一生辛苦,或吟詩塗畫,或治印鐫石,難得清閒也。白石。”因此,此印應為齊白石案頭自用閒章。
這是一枚難得的壽山黃芙蓉穿環螭環紐巨型方章,環圈直徑7.5厘米,上有如意紋薄意浮雕。 螭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蛟龍之屬,頭上無角,又叫螭首、螭頭。 古代彝器、碑額、庭柱及殿階及印章上多有螭龍頭像,而此印台上端做俯臥姿的螭紐四周有凸出點海水狀浮雕紋樣。 其石質肌理呈深黃色,穿環螭頂曲面呈米色,但印台四周有分散不均的蛋清色紋樣,把手鈐印時手感極佳。 這是我當時對此印紐外形的觀察記錄。
現從印學上再來分析此印。 “偷得浮生半日閒”巨印中的“偷”字堪稱一個疑難篆字“”,《說文解字·女部》對“媮”字註釋為:“媮,巧黠也。從女,俞聲,託侯切。”《漢語大字典》女部解釋“媮”字有三種意思:第一種是巧黠。 第二種是輕視。 第三種是同“偷”。 苟且。 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需部》:“媮,字亦作偷。”《漢書·元帝紀》:“媮合苟從,未肯極言,朕甚閔焉。”顏師古注:“媮,與偷同。”三國魏曹植《雜詩》:“列士多悲心,小人媮自閒。”宋蘇軾《揚州謝到任表二首》:“一麾出首,方愧媮安。”所查以上典籍,有力地說明一個問題:古時無“偷”字,通假作“媮”字。
此印篆文是風格獨特的齊派篆書。 齊白石的篆刻成就之所以獨樹一幟、風格鮮明,主要得益於他精湛的篆書造詣。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歷史上任何一位印學大師毫無例外都是篆書大家。 齊白石亦如是,他的篆書取法於《漢三公山碑》和《吳天發神讖碑》,融合貫通,自出機杼。 他以方筆線條為主調,間或糅入斜筆造險,雄健遒勁,結體方整挺拔。 此印章法佈局上多處採用了融合取斜勢隸書筆意,如“偷”字的“俞”上部的“三角形”部件和右下部“立刀旁”之勾畫,以及“女”部的三條交叉斜筆、“得”字右下的“寸”部、“浮”字右上“爪”部、“閒”字中下之“月”部,均以斜筆造險勢,彼此並不孤立,有機融合在局部文字中,造成視覺上斜線分割的梯形塊面相對呼應。 在篆刻創作中,刀法歷來就是為篆法服務的,篆法本身就是為章法服務的。 齊白石那大刀闊斧、痛快淋漓的單刀向線衝刀法,在此印中得到了全面體現,深得漢鑿印之精髓。 每字中在強調主筆劃的同時,或同向或逆向复刀,使線條有粗細對比,有光潔和毛澀的效果。
此印章法中的另一特色是,將字與字之間縱橫平行的線條進行局部殘破合併,即破筆法,如“浮”字的“水”部、“得”字的右上部中間二橫、“生”字與“閒”字中間豎畫並筆、“半”字的二橫右側殘破並筆等,分別採取縱向或橫向的局部並筆,形成虛白,謂之實破;“閒”字的“月”部第一畫進刀時沒有刻足,形成虛幻效果,謂之虛破。 同時還將“偷”字右下、“得”字右上、“浮”字右上、“閒”字左下破邊,彷彿開窗透氣,使全印有不同方位的虛白呼應。 其次,是章法上的大塊留紅,如“偷”字的上部與右下、“得”字的左中下、“浮”字的下部、“生”字的上下部、“日”字的中間、“閒”字上部與右下等10處大小面積不同的留紅,自然形成印中的實地,謂之留紅響應,具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古代印論中常說的“疏(虛)處可以跑馬,密(實)處不能容針”的理論,意思就是“計紅當白”,在此印中便得到充分的實踐與運用。 反觀時下的一些篆刻愛好者,甚至包括個別名家,每遇類似於“偷”這樣需要通假的字,或不加思索,或不查字典,往往信手將楷書偏旁生硬地拼湊成篆書的做法,實為印人用篆之大忌也。
據《白石老人自述》中記載,齊白石的篆刻學習與繼承大致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模仿“浙派”時期(1894-1905);第二階段,模仿趙之謙時期(1905-1919);第三階段,創新成熟期(1919-1932);第四階段,創作發展期(1932-1957)。 然而,由於白石老人別具一格的篆法和刀法體系,使之在秦漢璽印和明清流派印之外,赫然再創新格——“齊派”。 從創作風格上審視,齊白石的這方巨制“偷得浮生半日閒”印,應該是他風格創新成熟期到創作發展期之間的傑作。
另外,因此印邊款無紀年,無形之中給後人留下了一個時間猜想。 當時據齊燕君女士透露,此印原是她的爺爺齊子貞(齊白石長子)的藏品,後傳到她之手,一度成為其傳家鎮宅之寶,乃緣分使然。 後來,我多次回湖南老家,與齊燕君女士多有接觸,每次都要問及此印的情況。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幾年前當我們又見面時,她告知我,此印已落入到她原工作地新疆的一位親戚手中。 每每回想此事,我至今感慨自己當時捉襟見肘,未能狠心購下此印,這是其一;其二,限於當時條件製約,沒能即時拍攝此印,立存此照;其三,當時見此印邊款淺刻,且多被污垢填塞,便未打出邊款,只是對此印做了忠實的文字記錄。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得好:“操千曲而後曉音,觀千劍而後識器。”藝術創作亦不例外。 我作為齊白石印譜的收藏者和研究者,近30年來,先後購買過齊白石各個時期出版的各種印譜約10餘種。 2012年5月我有幸在北京畫院美術館觀摩了“三百石印富翁——齊白石的金石心跡”展,近距離看到了300方隔著玻璃層並燈光映照的齊白石實物印章,後又購買了廣西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三百石印富翁朱跡》印譜,還曾多次在北京各大拍賣會預展上見過齊白石的參拍印章實物,迄今為止,尚未發現有像“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樣如此規格和檔次的巨印出現。 毫無疑問,此巨印不愧為齊白石篆刻藝術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巨印精品。
如今從自家書齋故紙堆裡尋出白石老人印蛻若干,梳理舊文,重新解讀白石老人家的“偷得浮生半日閒”閒章舊拓,領略古文字和篆刻藝術的獨特魅力,權且為鄉賢白石老人誕辰150週年呈上一瓣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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