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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安慶(江蘇南京)
五代十國是我國唐末歷史上的割據混戰時期,偏安江南一隅的區區弱國南唐王朝,聚集了董源、巨然、周文矩、顧閎中、徐熙等一批卓爾不群的國畫大家,他們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耕耘,終於成就了一番絢麗輝煌的藝術天地。
董源(?-約962年。史上一作“董元”)是這一時期的山水畫大師。 其字叔達,鐘陵(今江西進賢、一說為今江蘇南京)人,因曾擔任過南唐翰林圖畫院北苑副使,世人故稱“董北苑”。 董源傳統花鳥、人物、禽獸畫皆精,但對於山水畫藝術的貢獻最大。 其山水畫主要承繼王維、李思訓等前代名家筆墨精髓,多以水墨、或略施青綠皴染等技法,藉以表現明媚蔥秀的江南山水情境。 丘陵渾圓柔和,遠近洲渚掩映,嵐氣瀰漫飄渺……復歸自然、“天人合一”的山水精神,在其畫作中亦得到了相當程度上的體現。 董源所創造的“披麻皴”筆墨技法,豐富了中國傳統山水畫的表現語彙,對後世產生了很大影響。
董源存世畫作不多,主要有《夏山圖》(現為上海博物院典藏)、《夏景山口待渡圖》(現為遼寧省博物館典藏)、《瀟湘圖》(現為北京故宮博物院典藏)、 《寒林重汀圖》(現為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典藏)和《溪岸圖》(現為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典藏)等。 由於距今時間較遠等緣故,人們對這些存世畫蹟的真偽問題,依然不乏學術爭議。 台北故宮博物院現藏有一幅董源的山水畫軸《龍宿郊民圖》(絹本水墨小青綠設色,縱156厘米、橫160厘米),但因原作無款,關於該畫究竟描寫的是什麼內容等,史上同樣存有不同看法和推測(見圖1)。
圖1唐董源《龍宿郊民圖》
先讓我們一起徐徐展軸品讀,董源在此主要兼用“平遠”“深遠”法構置圖像,佈局上開下合,遠近虛實呼應,濃淡疏密有致。 畫家以水墨勾染圖境,又以淺絳、青綠等色彩恰當地敷染。 畫面中深厚渾圓的山巒,就是用典型的“披麻皴”技法描繪出來,山巔存有礬頭,遠際淡靄輕嵐,空寂寥廓迷人;山中草木蒼翠茂盛,澗泉清溪曲折;山下河流潺潺,水中有人聯舟兩艘,擂鼓齊力奮進,呈“龍”形狀作舞,河岸上一干人或踏歌作樂、或相互作揖;人們隱約可見山麓小村民舍,行人雞犬,其間插有彩旗,蒼樹懸掛巨燈……蒼翠蓊鬱的山水之間,一派郊野節日的歡樂生動景象。 整幅畫軸筆墨蒼潤有致,清秀蔥鬱,虛實相映,水墨之間還流溢著浮翠之色,具有很高的繪畫藝術及史料研究價值(見圖2-圖4)。
圖2局部1
圖3局部2
圖4局部3
關於這幅畫作的來歷,人們早先並不知道創作者是誰,晚明文人、書畫鑑藏家詹景鳳所撰的《東圖玄覽編》大概是現存最早對此記錄的典籍文獻了。 據詹景鳳稱,萬曆年間曾在成國公朱希忠家見過此幅無款畫作,“此圖無款識,亦無前代明賢題字,相傳為董源《龍繡交鳴圖》,圖名亦不知所謂”。 [1]
明末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書畫大家、鑑藏家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從松江(今屬上海)文人潘光祿手中,買得該圖軸後如獲是寶,於是在此畫詩塘中寫道:“董北苑《龍宿郊民圖》真跡,董其昌鑑定。《龍宿郊民圖》,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簞壺迎師之意,蓋宋藝祖(注:指宋太祖趙匡胤)下江南時所進御者。名雖謟,而畫甚奇。”董其昌為此畫定名後,似乎仍有不解之惑,接著又寫道:“餘以丁丑年三月晦日〔萬曆五年(1577年)三月三十日〕之夕,燃燭試作山水畫,自此日復好之。時往顧中舍仲芳家,觀古人畫,若元季四大家,多所賞心,顧獨師黃子久(公望),凡數年而成,既解褐。於長安好事家借畫臨仿,惟宋人真跡馬(遠)、夏(圭)、李唐最多,元畫寥寥也。辛卯(萬曆十九年、1591年)請告還裡,乃大搜吾鄉四家潑墨之作,久之謂當溯其原委。一以北苑為師,而北苑畫益不可多得。得《溪山行旅(圖)》,是沈啟南平生所藏,且曾臨一再,流傳江南者。而考之畫史,北源(注:這裡應為“苑”,此系董其昌筆誤)設色青綠山水,絕類李師(注:應為“思”,此系董其昌筆誤)訓。以所學《行旅圖》,未盡北苑法。丁酉(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典試江右歸,復得《龍秀(注:應為“宿”,此系董其昌筆誤)郊民圖》於上海潘光祿,自此稍稱滿志。已山居二十許年,北宋之跡,漸收一二十種,惟少李成、燕文貴。今入長安,又見一卷一幀。而篋中先有沈司馬家黃子久貳(注:應為“二”,此系董其昌筆誤)十幅,自此觀止矣。如君平之卜肆,下簾之後,止勿複卜矣。天啟甲子九月晦日〔天啟四年(1624年)九月三十日〕。思翁識。”(見圖5)
圖5局部4
此外明末崇禎八年(1635年)中秋,董其昌還在南唐董源《夏山圖》畫卷上題跋云:“上海潘光祿有《龍秀(宿)郊民圖》,其婦翁莫雲卿所遺,並以售餘,餘意滿矣。”從中可知該圖曾是潘光祿岳丈、董其昌前輩好友莫是龍(字云卿)的藏品,至於它究竟是如何從成國公朱希忠家傳至莫是龍手中的,現今尚無法釐清。
清初文人王鴻緒亦在該畫詩塘的最左側題跋:“董文敏(其昌)《畫禪(室)筆記》載:北苑《龍宿郊民圖》、《蜀江圖》、《瀟湘圖》,皆在吾家,筆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畫數幀,無復同者,可稱畫中龍。夫書法以右軍(王羲之)為龍,而畫推北苑為龍,其稱許者至矣。此畫入本朝,歸前輩莊澹庵宮庶(冏生),後歸餘座主崑山大司寇徐公(乾學)。今為餘有,子孫其世寶之。康熙丙戌八月望日〔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八月十五日〕,王鴻緒識。”(見圖6)從中可知明末崇禎九年(1636年)董其昌故世後,該畫軸先後嘗由明末清初文人莊冏生、徐乾學以及王鴻緒本人典藏。
圖6局部5
入清以後,《龍宿郊民圖》歸藏於北京皇宮寧壽宮中。 喜好雅玩的清高宗乾隆皇帝觀賞後,先是該圖軸上題詩一首:“'龍宿郊民'語甚奇,董源嘉跡世所知。香光鑑定幀首題,求說不得強為詞。謂或簞壺迎王師,爾時藝祖駕未移。曹彬命往三軍司,龍宿民迎語何來。細觀畫如首夏期,頗有黃葉標樹枝。郊原未見出耕犁,正民望雨龍見時。兩船列泊川之涯,諸童揶揄揚彩期。又如拔河競水嬉,其事亦近請雨為。畫名命義似合宜,誠合否乎吾猶疑。鄭俠繪圖此法貽,此非諂也實箴規。為君者宜敬念茲,北苑妙筆神淋漓,吾又何能贊一辭。”接著又題跋云:“董源此圖,元以前無辨及者。明董其昌題幀端,謂是藝祖下江南時所進禦。考宋史,開寶七年(974年)九月,(宋太祖)命曹彬、潘美將兵伐江南。(開寶)九年(976年)正月,禦明德門,見李煜於樓下。則是宋祖並未親征江南,安得有郊迎事。若以為指彬美,又不得儗之為龍。況曹彬傳,敘自濟江後,連破江南軍,亦無迎師語。蓋其昌於圖名不得其解,從而為之辭耳。而張醜《清河書畫舫》 ,則以為寫太祖登極事。時董源正仕南唐,何由畫宋汴京即位儀節,且所圖亦與受禪不類,其舛更不待辨。按傳稱龍見而雩,注之者曰,建已之月,蒼龍宿昏見東方,萬物始盛,待雨而大。今閱圖中景,頗似初夏,而兩舟銜貫艤水次,眾皆聯臂舞躍,彷彿古者拔河之戲。疑郊民見龍宿禱雨所陳。源當日命名,意或取諸此。夫準經作繪,既勝於傅史失誣。而圖列民事,不忘執藝以諫,不猶愈於進諂之不經乎。既題長歌以辨之,並附識如右。己丑(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新正,御筆。”(見圖7)
圖7局部6
清代王杰等人編撰的《石渠寶笈續編》第五十三《寧壽宮藏(十)·歷朝名人書畫(二)》,不僅對董源《龍宿郊民圖》上的前人文字有錄,而且又補充記載[2]:明末張醜《清河書畫舫》[3]、顧復《平生壯觀》[4]及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5],對此皆有著錄,但都“不詳其義”。 其中張醜認為此圖系“進呈本”,所繪應是“宋太祖登極事”,堪稱“大奇大奇”[1],這個觀點亦遭到後人質疑,因為史載宋太祖趙匡胤未曾親自率兵攻打南唐王朝都城江寧(今江蘇南京),故此畫不可能為當時南唐國進貢大宋的珍品。 乾隆皇帝觀賞後認為,這是“(南唐)郊民見龍宿祈雨所陳”。 又據清人歐陽玄《圭齋集》等文獻記載,“元人習用龍袖嬌民語”。 比較“龍繡交鳴”“龍宿郊民”兩者諧音均較相近,可見因為音同字異之類的差別,該圖軸之名稱難免見仁見智了。
其實關於“龍袖驕民”之語,明人亦有記述。 明末南京學者顧起元《客座贅語》記載:“留都(注:指今江蘇南京)地在輦轂,有昔人龍袖驕民之風……”[6]近代學者沈曾植在《海日樓札叢》中,則依據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元曲《公孫汗衫記》等文獻記載,推測認為該圖應名《籠袖驕民圖》[7]。
現代學者、書畫鑑定家啟功在綜合前人典籍、歷代都城所在地域風貌等基礎之上,對此進一步地進行了梳理分析。 他在《董元(源)<龍袖驕民圖>》一文中關於昔人“籠(或'龍')袖驕(或'嬌')民”之意認為:“所謂'龍袖'者,猶'天子腳下'、'輦轂之下'之義;所謂'驕民'者,猶'幸福之民'、'驕養之民'之義。'龍'字加竹頭作'籠'者,殆從嬌媚之義著想。且口語易訛,用字不定耳……可知元人之語,實指太平時代、首都居住、生活幸福之民耳。”啟功綜合審視該圖軸後繼續寫道:“其名為'籠袖驕民',蓋無疑義。董其昌題,或為傳聞之誤。亦或因不解其意,改字從雅,而又曲為之說者。至此圖名何時所起?其為作畫時之原名,抑為後人所命,則不可知矣。惟既可知其圖名口耳相傳已久,則非明代某一藏家偶然杜撰者可比。縱非作畫時之原名,殆亦宋元舊傳者焉”;另從該圖所繪自然地理風貌特徵來看,如果認為所繪乃北宋京師汴京(今河南開封)的山水風貌,則明顯與中原之地景況不相吻合。 而符合這個條件的都城,大概只有南唐都城江寧(今江蘇南京)和南宋都城杭州了。 但是因為在南宋名家的丹青遺跡中,尚未見到有人繪製過該類風格圖式的畫作,“傳為南唐董元(源)之筆,殆非無故”;該圖軸所反映的最可能就是南唐時期天子所居之地江寧(今江蘇南京)郊野的旖旎風光和“節日嬉娛之景”,由於該畫中繪有“丹紅夾葉樹”,故“乃秋日景物”,不可能是反映端午節情形,從而亦間接地否定了之前有人認為這是描寫元宵節(注:因為該畫面中存在人們張燈、歡樂之景,與“元宵”節景況相契合)或春日社稷時的場景。 [8]
由於啟功在文獻學、考據學等基礎上引經據典,做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因此該說法較為現今一些專家學者所認可。 不過在此尚值得補充一點的是,還有的研究者認為,我國古代因有“春社”“秋社”習俗,該圖軸若寫“秋社”之景,並非沒有可能。 雖然該“秋社”與“龍袖驕民”是否有關?尚有待進一步地考證。
筆者綜上所述以為:包括啟功先生在內的這些學術論證,只是解析了其中部分疑惑,尚未完全澄清人們對南唐董源是否為該畫作者等問題的所有疑慮:為何包括宋代《宣和畫譜》等在內的明季以前典籍文獻中,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存有與此相關的史載痕跡? 這會否是明代以前某位丹青高手模仿董源的畫風所為、後來又被別人妄加作者為董源、畫名亦為上述所謂的那樣呢?……其實這樣的推測結果,同樣也不可能完全地被排除在外。 因為綜觀整個中華文明史,有關專家從文獻及版本學角度初步估算:前人著述的歷史典籍版本(注:以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之前刊行的為界)至少在25萬種以上,然而由於歷代戰亂、保管不善,以及歷朝統治者出於自身需要採取強制禁書、銷毀典籍等諸種原因,有的學者估算認為現存古籍版本大約在11至15萬種左右,基本上都散落於海內外公私典藏機構及個人手中。 但因“版本”的釋義主要指同一種書籍因為編輯、傳抄、刊行、印刷、裝訂等不同而產生的不同本子,如果再撇除其中不同年代刊行、但是內容相同的同類典籍版本數量,實際上不同內容的存世古籍數量大概不超過10萬種(注:一說為“8萬餘種左右”),其中包括經、史、子、集、叢等類別的典籍文獻,內容涵括了天、地、人、自然與社會等各個方面。 源遠流長的中國歷史文化,也正是由史籍文獻、舊物遺存、考古發現等文明碎片的信息承載而構成的,如今人們所能知曉的也僅僅是整個歷史長河中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內容罷了! 雖然盡可能地複原歷史的本來面目、解釋歷史真像等產生的原因與結果、並為今後總結經驗教訓等,始終為歷史學家所應承擔的重任,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眾多歷史謎團迄今依然無法得到比較科學、合理的詮釋。
由此來看,關於南唐董源《龍宿郊民圖》的來龍去脈謎底,似乎並未完全徹底地予以解開,最終研究結果看來還得寄希望於未來了!
【註釋】:
[1]參見明代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北平故宮博物院1947年刊行。
[2]參見清代王杰等撰《石渠寶笈續編》第五十三《寧壽宮藏(十)·歷朝名人書畫(二)》,引自北京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446冊,海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1月版,第140至142頁。
[3]參見明末張醜《清河書畫舫》鎦字號第六《宋》。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290頁。
[4]參見清初顧復《平生壯觀》六卷。 引自盧輔聖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頁。
[5]參見清初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卷十一,引自盧輔聖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9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版,第667頁。
[6]參見明代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二《民利》,明代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刻本。
[7]參見近代沈曾植《海日樓叢刊》卷三《董源<籠袖驕民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頁。
[8]參見現代啟功《董元(源)<龍袖驕民圖>》,引自《啟功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74至1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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