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5日 星期一

再論明式家具審美情趣之雅舍怡情


清黃應諶《陋室銘》圖軸描繪了清雅的文人雅舍清黃應諶《陋室銘》圖軸描繪了清雅的文人雅舍明仇英《桐陰晝靜圖》中置於山水間的雅舍書房明仇英《桐陰晝靜圖》中置於山水間的雅舍書房
文/特約撰稿嚴克勤 編輯/陳桂湖
人物名片>>>
嚴克勤,畫家、高級記者,北京電影學院、南京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北京榮寶齋畫院教授。 出版《仙骨佛心》、《遊藝瑣談》、《嚴克勤水墨畫選》等著作和畫集。
核心提示>>>
置身這方小天地裡,閉門即是深山,讀書即是淨土。 夜深人靜聞蟲語,細雨霏霏閒開卷,微風徐徐獨弄琴,這是雅舍書房中最標準的場景。
古代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園
筆者曾在《几案一具,閒遠之思》一文中論及明清兩代江南文人雅士的生活情狀與明清家具的關係,可以說當時文人的閒情逸致對明清家具高度審美化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日前,在孔夫子網購得《燕寢怡情》珂羅版畫冊,細細品鑑趣味無窮,尤其是畫冊中呈現的家具陳設甚為考究,堪稱古人雅舍怡情閒適之典範。
雅舍,在崇尚詩文才學、“學而優則仕”的古代中國,是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園。 明代陳繼儒《小窗幽記》如此描繪其理想中的家居生活:“琴觴自對,鹿豕為群,任彼世態之炎涼,從他人情之反覆。家居苦事物之擾,惟田舍園亭,別是一番活計,焚香煮茗,把酒飲詩,不許胸中生冰炭;客寓多風雨之懷,獨禪林道院,轉添幾種生機,染瀚揮毫,翻經問偈,肯教眼底逐風塵。茅齋獨坐茶頻煮,七碗後氣爽神清,竹榻斜眠書漫拋,一枕餘,心閒夢穩。”不單是陳繼儒,每一位文人雅士都渴望有一方自己的天空,古色古香、典雅詩意的雅舍書房便是他們安身立命抑或安放心靈之所。 一套書房家具,幾件古玩字畫,案頭筆墨紙硯,閒來興起,隨性塗寫賞玩。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文人騷客的理想在這有限的空間裡伸縮自如。 燈下把玩清物,窗前吟風弄月,一案一椅,一屏一幾,一花一草,一杯香茗,一爐沉香,在“雲煙落處,閒來聽春草”的悠然之間,早已澄懷觀道、靜照忘求。 “莫戀浮名,夢幻泡影有限;且尋樂事,風花雪月無窮”,這是一個文人夢想中的別有洞天。
在古代,書香門第,必有書房。 書房是家中最高雅的所在。 在濃濃書卷氣中,最能自由釋放心靈,也最無關功利。 如果說大堂客廳關乎面子,雅舍書房則更關乎心靈。 置身這方小天地裡,閉門即是深山,讀書即是淨土。 夜深人靜聞蟲語,細雨霏霏閒開卷,微風徐徐獨弄琴,這是雅舍書房中最標準的場景。 閱詩書、觀錦繡之餘,與友人吟詩作畫、焚香品茗、執子對弈,也是雅舍之中常有的樂事。 遊走於書香墨韻之間,文人們或壓抑或焦慮或憤懣的內心世界得以舒緩、平復,他們的才情得以自如地伸展、宣洩。
古往今來,文人的境遇不同,“雅舍”的樣貌也千差萬別,但縱為陋室或為樓台,於文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心靈棲居地。 居於雅舍之中,他們的精神世界才越發地充盈豐滿。 唐代劉禹錫得一雅舍, “斯是陋室”,外觀料想與諸葛亮的茅廬類似,和村舍草屋無二,但因“惟吾德馨”,便可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足令主人自賞自傲,自得其樂。 近代梁啟超“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歟”,他在天津的書齋“飲冰室”由此得名,這座西式小樓使身逢亂世的他得以安身於一隅,冷靜思考,揮灑文章,致力於文化革新、開啟民智,給時人以啟迪。
文人雅舍之格局和細節
對於雅舍的格局、陳設甚至細節,古代文人可謂竭盡鋪陳之能事。 明末清初張岱、李漁等大家對雅舍家具的陳設都有獨到見解,並在他們的著述中多有描述。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收錄兩篇短文描述雅舍書屋的風貌:
“陔萼樓後老屋傾圮,餘築基四尺,造書屋一大間。傍廣耳室如紗幮,設臥榻。前後空地,後牆壇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牆上,歲滿三百餘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數峰。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莖,嫵媚其旁。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纓絡。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後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餘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慕倪迂清閟,又以'雲林秘閣'名之。”(《梅花書屋》)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牆西稍空,臘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後窗牆高於檻,方竹數竿,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雲母,坐者恆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餘於左設石床竹幾,帷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重陽前後,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則梧葉落,臘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毾氍。以崑山石種水仙,列階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餘解衣盤礴,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不二齋》)
張岱的兩則小品,對明代文人自我營造的書房雅室極盡鋪陳,那個時代的士子對書房陳設環境的講究大大超乎現代人的想像。 另外一位大家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以更為簡練的文字來描述這個雅舍道場,即“淨几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隻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閒雲”而已,然道在其中也。
畫作和蘇州園林中的雅舍經典
除了這些津津樂道的文字,一些文人畫家也在自己的畫作中有意無意地精心描繪雅舍的場景。《燕寢怡情》畫冊中的精美畫圖就形像地再現了舊時的古典雅舍,這是明清士大夫們怡然自得的自在道場。 此圖冊原為清宮內府收藏,計十二開二十四幅,其扉頁蓋有“乾隆御覽之寶”和“嘉慶御覽之寶”兩方鈐印。 畫冊一部分為吾鄉望族無錫秦氏收藏,另外一部分流落海外,最終被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 秦氏第32世孫秦文錦在1904年創建藝苑真賞社時以珂羅影印出版。 秦氏收藏的十二幅畫圖被秦氏後人於2010年在上海拍賣,轟動一時。 畫冊對明清時期皇親國戚的家居生活作了全景式的展現,特別是對家具陳設作了細緻入微的描摹,生動細膩,極為精緻。
從舊藏珂羅版的畫冊中可以例舉幾幅,看其中的家具是何等的雅緻精美,家具陳設與雅舍關係又處理得何等的協調妥貼。 打開畫冊的第一幅畫就是描繪雅舍的書房,主要陳設的家具為一書桌,一南官帽椅,一亮格書櫃而已,畫面中,一女子坐在南官帽椅上翻閱書桌上的圖冊,背後為高大書櫃,至少有四至五格。 前面為假山門廊,門廊的柱子上掛著一把古琴,右面是翠竹小園,極為清幽靜穆。 畫冊第十三幅畫圖所表現的應該是畫室,圖中有三位人物,畫中男女人物坐的是三圍羅漢床,床前是畫案,男主人在畫案上畫扇面,畫案後面,即在羅漢床的左邊放著一張花幾。 畫案的牙條是簡練流暢的螭龍造型,足部為方馬蹄型,畫案的大體風格為清式。 羅漢床為三屏式,圍屏中間嵌的不是大理石板,應該是竹子圖紋的淺刻畫板。 畫案後面擺設的花幾檯面是大理石板,畫案下方的踏腳是樹根形制,隨意而自然。 羅漢床後面透過回型窗格能隱隱見到芭蕉樹的形態,影影綽綽,搖曳生姿。
從上述例舉的畫冊第一​​幅“書房”和第十三幅“畫室”的家具陳設,可一窺古人雅舍陳設之究竟。 家具形制大小高低錯落有致,物件數量配製簡約實用,家具與人物、環境的搭配也非常協調,從而構建起雅舍的獨特空間和儒雅氛圍。
除了古人的文字與畫作,其實從蘇州園林中也能看到不少這樣的雅舍經典之作。 如留園軒外石林小院內,幽徑繚曲,幾拳石,幾叢花,清幽寧靜。 室內西窗外,峰石峋奇,微俯窺窗而親人。 西窗下,琴磚上有瑤琴一囊。 北牆上,花卉畫屏與尺幅華窗,兩相對映成趣。 花窗外,竹依於石,石依於竹,君子大人絕塵俗,宛如白居易所謂“一片瑟瑟石,數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的意境。 雅舍之雅盡在其內,高朋鴻儒出入其中,雖不絕世而如隔世也。
無論是張岱還是陳繼儒,他們都以綺麗雋永的文筆描述自己心中書房雅舍,盡情構築文人雅士理想中的精神家園。 所謂雅舍,是舊時讀書人“夜眠人靜後,早起鳥啼先”的聖地,在這裡能臨軒倚窗仰望星空,能穿透物慾橫流的陰霾,遠離塵世的狂躁,讓思想與心靈超越粗糙與荒涼,享受“寂寞的歡愉”。 他們在這安靜美妙的空間裡,找到了自信自尊和自我的人格歸宿。 上善如水,道在器中,身處其中,宛若置身心遊像外的仙境道場。 雖世事滄海,心無旁騖。
(未完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